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书名:林叶小记 作者:故山秋 文案: 放荡不羁侠客攻×软弱别扭书生受 HE(老板,再加十斤糖) “你叫我过来做什么?”(小别扭冷漠脸) “你觉得我叫你过来,是要说什么呢?”(小侠客坏笑) “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,我一个弱书生是配不上你,也后不见你也罢。”(好生气,好难过) “......”(哈哈哈哈,怎么办,好想欺负) “......”(为什么不说话,在想怎么拒绝么?想哭) 怎么办? “你这究竟是什么脾气?什么事都不问清楚就胡闹,我有说过我不喜欢你么?你这样躲着我,我上哪去给你说?” (哈哈哈,这是突如其来的糖么?) 这是一个一见钟情,互相暗恋的甜文! 这里所有的情节(刺客暗杀,山匪劫道,大魔王,狗血)都是为了发糖准备好么! 内容标签:种田文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林绍,叶筠 ┃ 配角:白须老者,周子健,宁飞宇,齐婉婉 ┃ 其它:   ☆、第一章   时属九月,秋老虎不遗余力地发挥着最后的热度,晒黄官道两旁未收割的麦田,又将高大乔木的果子捏红叶子捻卷,几只雀儿在林荫底下啄着还未散尽露水的泥土。在又热又燥的空气里,两辆乌蓬马车正匆匆赶着路,车轱辘沾满干涸的泥浆和枯草,马儿似乎快耐不住长途的跋涉了,有气无力地喘息着。偶尔从马车内传来女人切切的叹气声和少年低低的劝慰声。   五十里外的茶铺里,一个白须老者和一个黑发青年正默默喝着茶。白须老者身材精瘦,脸上刻着岁月毫不吝啬赠送的皱纹。他放下茶杯,半晌才用带着几分严肃的口吻对青年说:“林绍,叶公子的马车过去不过两个时辰,你一会就追上了。叶老爷曾经是我的救命恩人,这次遭人陷害,本想带着你去天牢救他,还没来得及去他就病死在狱中。叶老爷为官正直,一生清廉,得罪了不少人,怕是那些人都等着伺机报复家眷。你此次护送叶家家眷归乡,就当为我报恩吧。”   林绍听完老者的话,眼里满是怀疑,嘴角一弯,问:“师父,这护送叶家的事可不难,你干嘛巴巴地让我去,随便哪个师弟不能去?"说完又凑近老者,低声说:“难道师父是有事瞒着徒儿,才要把我赶走,啧啧,莫不是要独自去见见四十年前村头的……?”   还不等他说完,老者怒目一瞪,呵斥着:“胡说八道什么,你要是不愿去,也好,那就随我去秦镇见你师叔!”林绍一听要去见师叔,马上想到师叔家那个鼻涕虫一样粘人的小师妹,还有小师妹手中沾着口水的黏糊糖块,不禁打了个寒战,忙不迭地说:“师父啊,我看我还是去护送叶家,毕竟咱们师门教过要知恩图报,您还是自己去见师叔吧。”   老者慢悠悠喝完杯中的茶水,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表示知道了,随后又叮嘱了几句不可惹事生非,护送完叶家就去找宁师兄,和他一同回鹿山。林绍连连点头,送走老者后,施展轻功就往东边追去了。   此时,三个黑衣男子骑着快马亦是朝东边疾驰去。领头的汉子皮肤黝黑,说道:“他们这次只有六个人,都是些没有武功。咱们追上就把叶筠绑了,其余人都解决掉,免得横生枝节。”   落了半个马身,脸上带疤的汉子接腔道:“就绑个人还劳烦我们三出动,这叶筠也是,被张大人看上了就从了呗。得罪了张大人能有好日子过?就是他爹那下场。”   另一个瘦小汉子有点不解地问:“叶家现在也坏不了什么事了,就剩那几口人还要赶尽杀绝?”   刀疤汉子“嗤”地一声笑出来:“哟,你今儿还变菩萨心肠了?”瘦小汉子不理他语带讽刺,只是说:“既然丞相都为他求了情,张大人还使唤我们去杀人灭口,不怕得罪了丞相?”   刀疤汉子不屑地说:“丞相还能保他叶家一辈子?得罪人在先,有仇就得报仇。为了点政绩叶慎就敢参张大人一本,谁不知道张大人深得圣心,前次不还进言抄了张大人干儿子的家么?这么多新仇旧恨,他叶慎死了可他儿子还没死,父债子偿,不绑了他绑谁?干好了这差事,还愁没有咱们......”   为首的男子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行了,省点力气早点办完事,交了差还可以去柳巷搂着美人喝几杯,在这放什么狗屁。”说完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的臀部。  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就追上了那两辆乌蓬马车,马车停在林子边歇息,车夫从河边舀了水喂马。那三个黑衣人下了马提着刀,打着手势悄悄朝那两辆马车走去,准备趁其不备,将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几个人一举拿下。   哪知就在他们距离马车不过二百米的距离,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几道风声,还来不及转头,三人只觉后颈一麻,眼前一黑,软绵绵就倒下了。   而那歇够了的乌蓬车扬起一阵尘土,又毫无知觉地上路了。   等那三人灰头土脸醒来时,面面相觑,均知是被人使暗器打中了穴位,手法及其精准,既不伤人性命时辰到了穴位就自动解开。这三人自小在土匪窝里长大,学了一身抢家夺舍的本领,后来又投靠了张大人,专门给这些富贵人家做些上不了台面的勾搭。哪会料到这次不过是要绑个文弱书生,却栽了个大跟头。此时天色已晚,三人拿捏不准,只好先行回去复命。   张大人坐在案前,听着那三人的回话。半张脸映着烛光半张脸隐在黑暗里,冷笑道:“你们可是大名鼎鼎的虎豹狼,不是号称办事干净利索从不失手么?今儿这事要是传出去了......”   刀疤脸钱豹听了这话,心想若是是失去这个庇护,从前的仇家必定会寻上门来,忙承诺道:“大人您放心,别说是叶公子了,就是那位暗算我们的高手,我们三也给您寻出来除掉。”   张大人这才挥了挥手让他们下去,自己却在没人后摔了一个茶盅,心想道:“不知好歹的小兔崽子,早就该动手绑人,顾忌着丞相的面子才迟迟没动手,却失了先机。”   要说那叶大人和张大人如何结怨的,起初不过是朝堂之争,哪知一日叶大人谏言刘卫尉在闹市街头纵容家仆伤人,抢夺人家产,理应重罚。   那刘卫尉正好是张大人的干儿子。谁人不知刘卫尉本是落魄人家的私生子,因有几分颜色搭上了张大人的东风而平步青云,无恶不作。众人心照不宣张大人好男风,自然也知这干儿子可没那么简单,皆因忌惮张大人位高权重不敢多言。   而叶慎叶大人刚正不阿,一身不愿折腰事权贵的文人气节。自然是得罪了张大人,且落了一个陷害忠良的罪名。   幸得丞相为之奔走,免除死罪仅削官罢职。只是叶大人的文人心性哪受得了这么大的委屈,平时言笑晏晏的同僚倒戈,又恐连累家中的妻子,自是一番苦闷郁结在心中,不过三五日就病倒在狱中,等到出狱那日已是出气多进气少。   待到叶大人西去时,朝廷内不知从哪又传出,叶慎手中一本专门账本,记得都是朝廷命官的贪污受贿的事件,其中张大人自然是首当其冲。谣言四起,那些心虚的官员们不免有些惶惶不安。   叶家只有叶筠一个独子,因幼时体弱叶夫人便格外溺爱了十分,平时家中大大小小的事皆不操心,不通世务,只管着自己书房那一亩三分地。性格也偏愚,偏偏又长了一副好皮囊,十七岁的少年像一株初春的桃花,长在雾霭蒙蒙的山谷里。   叶慎的丧事办得潦草冷清,不过几个交情深厚的故人前来送别。倒是张大人携着自己春风得意的干儿子,一脸痛惜地来到灵堂前,念叨着:“叶大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,却天不假年......”一双倒三角眼却不闲着,把跪在旁边烧纸的少年打量了个遍,披麻戴孝下一张脸白惨惨没有半分颜色,一双桃花眼里盛着将落未落半潭清水,嵌着两颗墨色的石子儿,说不出来地勾人。   张大人心下一动,装模作样靠近少年:“叶贤侄节哀顺变,所谓人去如河驶流,往而不返。叶贤侄要是有难处,张某定竭力相助。”   叶筠虽不谙世事,但也明白这老狐狸此番话中,暗含鬼胎。客客气气送走张大人后,便和叶夫人商量迁回祖籍。   叶家祖籍在南阳郡中的举人村。举人村依着一条白河,原名叫白河村,后因村中叶家连着中了两个举人,乡邻们与有荣焉,便更名为举人村。叶家虽已迁往西京数年,举人村中的一栋祖宅几亩薄地却未荒废,仍有几个忠仆打理着。   ☆、第二章   马车行至荒岭,刚爬上一段陡坡,就见一个青年在路中间拦下了马车。   叶筠撩开车帘,热辣辣的太阳底下站着一个身材颀长,着玄色长衫的青年。一张麦色的脸棱角分明,鬓角沁出一层亮亮的汗珠。见有人在看他,忙抬手作揖,说自己是求学的读书人,因丢了盘缠又走岔了道,还甚是认真地添一句:“恳请公子捎带一程”   只是说完又挑眉一笑,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。叶筠只觉那人笑得令人欢喜又令人讨厌,捎带一程无妨,只是又怕惹上什么不该有的麻烦,当下面色露出几分犹豫。   叶夫人是教书先生的女儿,对天下读书人自是抱有十分好感,见读书人落难更是不忍。便对叶筠说:“这荒郊野岭的,那公子一个人怕是走到晚上也走不到镇上。你就带那位公子坐后面的马车吧。”   林绍跟着面色不虞的叶公子上了马车,只觉通体舒畅,当即懒洋洋地靠着,心想早就该扯个谎坐上马车,大日头底下追着马车走能让人脱层皮。   而叶公子这时才仔细瞧了林绍,看着这人哪有半点读书人的做派,身形更是结实,搭在膝上的一双手还能见指尖布满的茧子,倒像个武夫。叶筠心思早就跑了几里地,一时想着这人谎称自己是读书人不知有何用意,一时又想自己这两辆马车,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倒不怕是抢匪,一时又觉得这人说不定真只是个举止随意了些的读书人,千头万绪绕在一起,没个章法。   林绍看他两眼瞪得圆圆的,神色从戒备到悲壮最后又似带了点松懈,鼻尖还冒出了汗,不禁有些好笑地问:“小公子不舒服么?”叶筠听他这么一问,一时没缓过来,磕磕巴巴地回答:“没......没有......”林绍又说:“我姓林名绍,双木林,不知道小公子尊姓大名?”叶筠还没来得及回答,就看见林绍往他这边靠了靠,转头盯着他看。   “小公子姓叶,我可是知道的。”,林绍得意地说,而后一本正经坐直,闭目养神,也不管人有没有回答。叶筠一下子晕乎了,满脑子只有被黑色睫毛覆盖的两只含笑的眸子,心如向晚的平静湖面被投入一粒小石子,扑通一声就荡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,波光粼粼。   马车连日奔走,过了汝南郡,不过四五日就可抵达南阳郡举人村。林绍自是对叶夫人的收留感激不尽,且又说了自己盘缠丢尽,想叨扰叶夫人直至举人村,然后去邻村投奔叔父。一串话编下来有鼻子有眼,虽然来历蹊跷,但浓眉大眼,神情恳切,怎么看都是个正直的人,叶夫人倒也没怎么怀疑。叶筠不忍逆拂了叶夫人的好心,只能暗地里揣着十二分小心。   深蓝色幕布上挂着上弦月,弯弯月牙的尾巴下,拖着一颗明亮的星子。   三更,客栈里静悄悄的,值夜的伙计斜靠在柜台边打盹,奔波了一天的旅人早已进入梦乡。   林绍洗漱出来,见叶小公子双手托着腮发呆,手边的书卷被厌卷了边也不知。明明好似千回百转都是愁肠般地惹人怜惜,可那副眸子里印着两团跳动的火焰的痴态,又让人忍不住想要戏弄。   林绍倚在门上,双手抱胸,笑着说:“啧,叶公子可是要秉烛夜读呀?”这句声音不大不小的话,在寂寂的空气里却有平地里响起惊雷的效果,一下子把叶筠震醒了,猛地跳起来,书卷都被衣袖拂到了地上。   叶筠窘得脸都红了,哪会想到自己看着书就会走神,还被人逮了个正着,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林绍走过来弯腰给他捡起书,抬头就看见这张小脸,像被雨水淋褪色的寡淡桃花瓣,而此时的窘迫却添上了一抹艳丽的红。   林绍不禁在心里思忖,这明明是个小公子,倒是比小师妹长得还精致一些。粉粉白白莫不是抹了水粉胭脂?想着就要抬手去碰叶筠的脸,还没碰上就听见外面似有轻微的脚步声。   叶筠只看见林绍神情一凛,挥手灭了灯。一片黑暗里,林绍捂住了他的嘴,在他耳边轻轻地说:“等会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,也别出去,乖乖躺在床上睡觉。”说完就把他整个人一提,走到床边塞到了被子里。自己就轻轻推开窗,跃了出去。   林绍刚说完话,像变成了一片小小的羽毛,在耳边挠呀挠,抓不住又赶不走。被他手掌用力碰过的嘴唇,有点疼,烧着也难受。黑夜似乎放大了听觉,叶筠觉得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此时格外明显,一声一声的让人心惊。   他拢紧被子侧耳听房间外面的动静,似有风声,又似有衣服摩擦时的窸窣声,而后又寂静一片。叶筠睁大的双眼渐渐有些乏,不知道林绍去干什么了,也不知道林绍晚上会不会回来睡,就那样睡过去了。   而此时,秦镇北边周家的书房里,案前坐着两个人,案上茶盅的热气已经散尽。   周子健带着迟疑说道:“我那去采办货物的伙计说,在西京看到了一个夫人像林家嫂嫂。”   白须老者不以为然:“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不胜枚举,定是瞧差了。”   周子健忙解释着:“这伙计跟着我二十来年了,以前也常带他去二哥家走动。所以就留了个心眼,趁夜就去那夫人府上走了一遭,倒没有特别的地方。只是没想到见着书房里挂着一玉箫,看起来十分眼熟。回来给我一说,那不正是风声的另一半月影么?”   白须老者端起冷茶,又放下,慢慢说道:“当年林二出事,我们赶过去时,林家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了,你也见了他的尸首。那些人丧心病狂,除了被藏在枯井里的林绍,放过了哪个?一个妇道人家怎么逃得了?要是当年真的逃走了,到底是自己的孩子,这么多年了,怎么也不见她来鹿山瞧瞧林绍?”   见周子健握紧了拳头,老者又叹息了一声:“子健,我知道你还一直在调查这件事,想着给林二报仇。可是这江湖中的恩怨哪有休止,我这当大哥的当年没能尽到责任,任你们胡闹,现今只想你们都平平安安的,好好过日子。”   周子健低着头,半晌才说:“大哥,有件事我瞒了你很多年。当年我贪玩闯祸,被盗匪马麻子捉住,二哥为了救我右臂受了很重的伤,几乎不能握剑。为了不让你责骂我,他才回家休养,遣走我给你报平安......”说抬起了头,眼眶发红,声音颤抖着:“要不是因为我,二哥剑法那么好,林家十几口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!”   白须老者气结,神情愤然:“你!你怎么现在才说!你不知道马麻子出了名的怪癖阴沉,睚眦必报么!惹了那么大的祸事居然不回鹿山而是让林二一个人回家。你可真是长本事了!”   周子健梗着脖子回道:“所以我才要为二哥报仇,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!”   老者“哼”了一声,冷冷说道:“一个马麻子都够你死好几次了,你凭什么报仇?”   见周子健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,终于忍了忍脾气,又问:“真是马麻子做的?”   周子健这才缓了情绪,低声说道:“开始我也那么觉得,毕竟当时并没有得罪什么别的仇家。一出事,我就急急去找了马麻子,想着拼死一搏。结果马麻子听了这事很震惊,他说他混迹江湖,素来秉承着祸不殃及妻儿的规矩,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杀当事人,哪会去做偷摸着杀人全家的丢人事,再者我虽得罪了他,但林二也未讨到便宜。可当时我哪听得进去,拔了剑就冲马麻子刺去,自然又是被他一众人给擒了。”   “但这次马麻子没有为难我,关了我几日就把我放了,还让他一伙计给我传话说,人不是他杀的,但是欣赏我的胆色,以后要是听到什么消息定会我知会一声。仔细想想,他要是想杀我易如反掌,也犯不着骗我。后来确实也断断续续给我递过几次消息,可是线索查着查着就断了。还有当年不是没找到林嫂嫂的尸骨么,大家都觉得林嫂嫂没有武功自然也逃不了,都说被烧化成了灰。这次要不是听伙计说见了个模样相似又有二哥玉箫的人,也不会往那方面想,当年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。”周子健苦笑着说完。   白须老者略略思索了一下,才沉声道:“这事要是能查到最好不过,只是过去了这么多年,就怕是一场空。这两日我们去趟西京,只是别声张了,莫打草惊蛇。另外,这件事还是瞒着林绍好。”   周子健一改刚才的颓势,露出一点欣喜:“大哥你能陪我去,我就不担心了。只是这毕竟是林家的事,瞒着小林不妥吧?”   “咱们都瞒了他那么多,不外乎再多一件。我是看着他长大的,他性子看似洒脱不羁,实则敏感多疑。何况这件事还没有定论。林家就剩这一条血脉了,咱们不能再让他涉险了啊。”白衣老者呐呐,周子健只好应下。   ☆、第三章   西京城内街道纵横交叉,将整座城池切割得方方正正,不见一丝混乱。   城北的草场街最为热闹,临街的茶坊酒肆,人声沸鼎,更有穿红着绿的□□聚于主廊倚在栏前,以侍酒客呼唤。街道上熙熙攘攘,充斥着行人的低语、小贩的吆喝、顽童的笑闹。各色果子的清香,胭脂水粉的腻香,还有那桂花稠酒的醇香,让本来甚是宽敞的街道变成一碗放久了的糯米团子,黏稠着拥挤着。   街头第四家是悬着“德心轩”三字匾额的商铺,铺中只卖澄心纸,说是祖传的手艺,有着整个西京城内别家纸比不上的顺滑和光润。   一个穿着绛红绣花曲裾的中年妇人从铺子里走出来,皮肤细白,眼角虽有几道细纹,仍然风姿绰约,身后跟着的是个青色衣裳的小丫头,捧着刚买的澄心纸。主仆二人穿过闹市,拐进两条街外的斜巷,丝毫没注意到身后早就跟着一个大汉。   “林嫂嫂还和以前一样用澄心纸抄经?”一个青年男声在身后响起。妇人只觉后背僵直,骤然停下了脚步,却不敢回头。“是啊,供奉给菩萨的自然是要挑最好的纸。”另一个略带苍老的女声答道。   “林嫂嫂真是有心了......”男子低低应着。   小丫头不知道妇人为何停下脚步,怯怯唤了声:“夫人?”   那妇人未作理睬,匆匆往前走去,只是脚步明显仓促了。   后院的小水池边,站着一个红衣小姑娘,看着一池簇拥着抢食的金鱼咯咯直笑。见到妇人回来,乳燕投林般欢喜地扎进她怀里,嘴却嘟着埋怨道:“娘,你出门又没带我,都好几次了”   妇人怜爱地摸着她的头发:“这么热的天,娘只是出门买点纸,又不是去逛庙会,你跟着做什么?”   小姑娘搂着妇人的脖子,脸埋在她怀里闷闷说:“娘每次都给观音娘娘抄经,为什么观音娘娘还不告诉爹爹,让他早点回呢?爹爹说这次回来给我带只波斯猫,我好想爹早点回来。娘你见过波斯猫吗?我昨晚还梦见了......”妇人那颗紧张得,如同被浸了汗又在指尖绞紧的帕子一般,皱皱巴巴的心,在这稚气的絮叨里终于微微展平了些。   入夜,哄睡了女儿的妇人跪在小佛堂里,昏暗烛光里的观音菩萨更显慈眉善目。妇人双手合十,低低念道:“求菩萨保佑二哥和绍儿平安喜乐,也求菩萨保佑月儿顺顺遂遂地长大。民女愿意日日为菩萨吃斋抄佛经,有什么报应都报在民女身上,望菩萨垂怜。”   “平安喜乐?林嫂嫂莫是过糊涂了?二哥和绍儿哪的平安喜乐?”熟悉的男声从小佛堂的门外传来,妇人一下子瘫坐在蒲团上,盯着那扇紧闭的门。   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一个穿着黑色夜行服的男子站在门口。待妇人看清男子的面目后,男子双手抱拳,一如当年地给妇人行了个礼。   “子健?”妇人的声音有些颤抖。   “难为林嫂嫂还记得我。”周子健的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感情,他没有找错,这真的是林家的嫂嫂。多年前自己常去找二哥喝酒,林嫂嫂便含着笑给他俩端下酒菜。看他衣服被扯破了不管,便给他缝缝补补。在二哥斥责他时,时常为他开脱,如长姐般照料着他。   只是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何,林嫂嫂会逃脱那场劫难出现在西京城。也不知当年和二哥那么恩爱的她,为何会同别人结婚生子,十几年也不回去看一眼林家的孤子。他已经从意气风发的青年,变成圆滑世故的中年人,仍然希冀着能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,好让他的良心不再受到煎熬。   一时百感交集,竟说不出一句话。   “不知子健造访,是为何事?”妇人已收起失态,落落大方地站起来。   见周子健不语,又说:“只是已经夜深,实在不方便,不如明日我亲自登门拜访?”   “子健只是想知道,为什么林家十几口人命丧黄泉,而不会武功的嫂嫂,却能逃脱到这千里之外的西京城?”周子健深吸一口气,将这个郁结在心头的问题吐了出来。   妇人如遭雷击,喃喃问道:“你说什么?灭门?怎么可能会这样?”   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女孩儿倦意浓浓的声音传来:“我们快点走过去,娘肯定又在佛堂里。”   “林嫂嫂要是知道什么,还要劳烦您明日去趟同福客栈,我和大哥都会等您。”说完就推窗跳进浓浓的夜色里。   那妇人却如泥塑般呆呆站在屋内,供奉台子上的烛,又滚下一串儿烛泪。   叶家的马车依然匆匆赶路,车上叶筠还在低头回忆昨晚的事。而坐他身旁的林绍却好似没事人一般,一上车就闭着眼睛打盹,头一点一点的,间歇还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。   说起来也好笑,叶筠是耕读世家出生的公子,明明能够端着身份自视甚高。可是见了林绍却像老鼠见了猫似的,想说的话吐不出一句,到了嘴边都还能给囫囵吞下去。他觉得林绍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人,林绍的世界诱惑着他去窥探。幼时曾被父亲关在书房练字,书房的窗子没关严,留出一条缝隙,春日负暄,有花香伴着暖风钻进来,有新生的燕子挤在檐下窝里喳喳吵闹着,他渴望去瞧一眼窗外的景色,哪怕仅仅只是从那条细缝里,可最终还是没能挪动脚步。现在的林绍,如同当年那股莫名牵引着他去探访的窗外景色,使他的渴望苏醒且来势汹汹。   道路中间横着八匹高头大马,马上皆坐着挂着刀凶神恶煞的大汉。“吁~”车夫勒紧了缰绳停下马车,惊恐地望着那几人,哆哆嗦嗦喊着:“公.......公子,有人......过......过不去......”   马车一停下,林绍就惊醒了,撩开车帘见不是昨晚那几人,叮嘱叶筠别出声,翻身下了马车。走到那几匹大马前,姿态低下地问:“几位大哥能不能借个道?”   一个尖嘴猴腮的大汉,咧嘴露出一口黄牙,粗着嗓子喊:“让你们家当家的出来说话。”   “车上就我们家夫人和小公子,都没见过世面。还劳烦大哥们借道。”   “要过去也简单,把值钱的东西留下。”众匪皆嬉笑附和着。   林绍庆幸是山匪劫道,却又担心他到底是一个人,顾不全两辆马车。面上继续显着愁苦的表情:“大哥,我们是归乡的读书人 ,哪来什么值钱的家当,不过是几本破书。您行行好,就放我们过去吧!”   “这样吧,给哥几个留点买酒钱就放你们过去......”一个方头阔面的大汉,见林绍姿态低下,马车朴素也确实不是富贵人家,想着拿点酒钱也不打算为难人。   林绍寻思着,既然跟着叶家也不愁吃住,索性把师父给他的盘缠送给山匪息事宁人,快快赶路才是正经事。正准备从怀里掏出荷包时,第二辆马车的车帘“啪”一声被打开,叶筠气势汹汹走过来,拦在林绍前:“你们什么人?这光天化日之下,竟敢行勒索之事!”   那尖嘴猴腮大汉哪见叶筠这般打眼的人,一身银色衣衫更是衬得面皮粉白,只觉得比那春风楼的头牌还要招人。眼珠一转,张口就说:“这位公子,我们楚山八雄在道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?路过这,哪个不是早就准备好银钱孝敬上来?看你们也是第一次路过这,大爷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。不如公子留下来陪我们快活一阵,保证分文不取就让公子家眷离开。”   叶筠脸唰一下涨得通红,结结巴巴呵斥道:“你......你们还有没有王法?”   那伙人听后,哄堂大笑:“王法?哈哈,在这条道上老子就是王法!公子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   被拦在身后又目睹叶筠的虚张声势,林绍好气又好笑,扯过他还在微微发抖的手,在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你上叶夫人的马车,我把那些山匪一引开,你就让马夫赶车离开。”叶筠抬头看着林绍,嘴角抿成一条委屈的弧线,林绍勾着手指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脸:“没事的,放心去吧,晚点我会追上你们的。”   尖嘴猴腮的大汉见到叶筠离开,脸上换上可怖的表情,握住手中的刀就要发作。而林绍也快速将早前那副委曲求全的表情丢弃,扬声道:“既然各位不肯让道,那就只能不客气了。”   话音刚落,几枚齿锯形的飞镖从他手中飞出,嵌入马儿的咽喉处,受惊的马群高高扬起前蹄,将背上的大汉们怒甩下来。摔下来的汉子们滚了满身泥,一窝蜂似地围上来,提着砍刀就往下劈。林绍身形灵活地躲避着,不着痕迹地引着那群已经杀红了眼的山匪们往侧面的林子里去。   叶筠马上吩咐车夫快走,已经被吓傻了的车夫这会才如梦初醒,不要命地用鞭子抽着马儿,颠得车厢里的行李哐里哐当直响。   ☆、第四章   尖嘴猴腮的汉子运足了力气,一刀就往林绍身上劈,哪知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,面前的人却突然不见踪影,只惊觉身后风声飒然,后背猛地挨了一掌,顿时失去了支撑,踉踉跄跄往前扑了数十米,倚在一个短木桩上,“哇”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。   林绍对着剩余几个仍然虎视眈眈的山匪,说道:“我本来是不愿意动手的,只是你们过于难缠。只要你们诚心放我们马车过去,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,否则......”   为首那个方头阔面的汉子,冷哼了一声:“把我们四弟打伤成这样,还要我们放过你?今日就让你葬在这树林里。”   旋即又扭头吩咐“老六、老七、老八,你们仨去拦那马车,一个活口也不要留。”   三个山匪立刻转身向马车疾驰方向飞身而去。林绍登时便觉得怒火冲天,甩出几枚暗器后,将腰间软剑抽出,飞至那三人前拦住去路。   群匪下手既狠又辣,林绍渐渐有些力不从心。方头阔面汉子趁其不备,撩起腰间带刺的铁锤,向林绍背后袭去。   林绍来不及躲闪,只觉后背火辣辣一片疼,转身从腰间抽出软剑,削断铁锤的铁链。软剑不过二尺款宽,软且薄如蝉翼,泛着冷森森的光。向来只有内力深厚之人才用,将内力贯穿于剑身,使其软硬随心。   林绍并不恋战,估摸着马车已走远,便将三分自顾不暇装成七分,拖住众匪后,投了一个□□,就蹿进灌木丛里不见了踪影。   叶夫人因白日里受了惊吓,早早就在小丫头的服侍下歇息了。   叶筠在灯下看了会书,心浮气躁,扔了书卷就在房间里来回走,时不时听着门外的动静。   虽然已打点好店小二,若是又林姓公子来寻人,就带到客房来。却又担心林绍并不知道自己投宿在哪一家。   思来想去已到了子时,叶筠只得睡下。迷迷糊糊中,一团黑影走到他的床前,还没来得及惊呼,嘴就被捂上。耳边是林绍哑哑的声音:“别怕,是我。”   林绍松开手,黑暗中冲他勾了勾嘴角,自嘲着:“本来不想吵醒你啊。”   叶筠只觉得自己那颗悬着的心,终于有了着落点,忍不住揪住林绍的衣角,问道:“你没事吧?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有没有受伤?”   林绍避重就轻,笑道:“不过是几个山匪太难缠了,没事。就是外袍扯破了,明日你得借我一件。”   叶筠听后,也不顾林绍,跳下床就点了灯,拿到床前问:“哪里破了,给我看看。”   烛光下林绍的后背被染红一片,破碎的布条下还可以看到狰狞的口子。林绍扭头对他笑:“你看你,非要点灯,把你吓着了吧。”   叶筠盯着伤口半晌后,才将目光定到他脸上:“你帮你去找大夫。”   林绍看叶筠的眼圈都红了,眼眶内漾着盈盈的水波,于是手心向上,摊到他下巴处。   叶筠怔怔,不明所以问了句:“怎么了?”   林绍慌忙将手移开,咳嗽了几声,不自然地掩饰道:“没......没什么大不了的,我有带着金创药,不用请大夫。”   “那我去给你打盆水清洗伤口。”也不等林绍回应就匆匆去了。   林绍俯卧在床上,一个胳膊遮住脸,声音闷闷地说:“哎......哎,都说我可以自己来,能够得着......”叶筠不说话,将布条蹭过他的伤口,尖锐的疼痛感再次袭来,林绍倒吸一口凉气,也就不再提要自己上药的话了。   “叶夫人今天没受到惊吓吧?那些山匪胆子实在是太大了,强抢豪夺!”决心坦然接受叶筠照顾的林绍,开始和他闲聊。   叶筠含糊地应着,专心替他清洗。   手指在脊背上抚过,酥酥麻麻的,林绍不安地扭了扭身子,继续说:“你不用担心,上了药过两日就好了。幸好下山时,师父给我备了......”   说了几句见闲话后,林绍昏昏沉沉就睡去了。   等叶筠给他上好药要包扎时,叫了他几声。他也只是哼哼几句,蹭蹭枕头,耍赖般只当自己没听见不愿睁开眼。   叶筠没有办法,只好弯下身子,一手轻轻撑起他的胸膛,另一只手将绷带绕过前胸直达后背,又从肩膀处穿过,打了个结才算完事。   “以后别这样了。”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的叶筠,鼻尖已经沁出密密的汗,他盯着熟睡的林绍看了半晌才轻轻说了一句。   九月的夜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响,投影在窗户上摇摇晃晃。   客栈的床并不大,林绍摊手摊脚地趴着,让躺在里侧的叶筠觉得他的呼吸近在耳边。闭上眼睛,脑子里一会儿是叶筠拧起的眉头,一会儿是他微微颤抖的睫毛,一会儿又是他微张的干燥的唇。   翻来覆去几次,也不得入睡。就差把孔夫子的古训拿出来,默念诵读了。   林绍挪挪身体,手伸进他的被子里,捏了捏他的肩膀,顺着手臂往下滑,直至握住他的手掌,才声音迷迷糊糊地说道:“快点睡,明天还要赶路。”   起初叶筠的心情,如同夏天疾风暴雨前,在湖心颠簸着的无主小船,茫然不知所措。这时才定下来,很快就沉入了梦乡。   清晨的梧桐巷安安静静,偶尔才有几声早起脚贩的吆喝声。   一夜未睡的妇人坐在镜前,由小丫头服侍着梳头。   “夫人,有两根白头发呢,我给您拔掉吧?”小丫头有些意外地说道。   “不用了,留着吧,年纪大了,头发自然会白。”   “夫人还年轻呢!”   妇人笑笑,示意小丫头别说了,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,又吩咐小丫头:“等会月丫头醒来,就给他喝半碗稀饭,吃一个包子,哄着她去小花园玩一会。要是问起,就说我去德芳斋给她买果子了。”   小丫头诺诺应下。   同福客栈是周子健在西京城内的产业,地理位置并不优越,堪堪只有十五间客房,空空的后院用来放置货物,客栈也只接待与周子健有生意往来的商户。   等妇人赶到时,周子健已经等在门口,将她迎上了二楼。   二楼雅间的门开着,白须老者像一个古松般站在窗前。   “大哥,林家嫂嫂来了。”周子健说道。   “来了啊,窦家姑娘是稀客,请坐。”老者率先在圆桌旁坐了下来。   “见过大哥,大哥腿上的伤已经大愈了?”妇人给白须老者行了个礼,也在圆桌旁坐下。   “不过是旧疾,窦家姑娘有心了。”   “林嫂嫂,当年......”周子健迫不及待就要开问。   “子健,你去楼下把我的茶具拿上来。”老者打断周子健的问话。   “前几日在街上,看到窦家姑娘领着个小女孩,一时都没认出来。”老者摸了摸白须。   “恩......是小女,已经九岁了。”妇人有些迟疑地回道。   “那是好福气啊,孩子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母亲。”   “大哥,林哥和绍儿......还好吗?”   “林二去后,绍儿就被我养在鹿山,爬高上低,活泼得很,教他武艺,倒也没埋没他。”老者提起林绍时,眼里难得露出几分笑意,话锋一转,“只是啊,身旁没个照顾的人,就我一个糟老头和毛手毛脚的子健,也委屈他了。”   妇人满眼不可置信。   “窦家姑娘啊,子健多年来一直在查林家的事。当年我们寻遍了整个林家也没找到你,没想到还能遇见你。”老者看了一眼妇人,沉默了一下,又继续说道,“毕竟你已经重新嫁人了,我不想子健再为这件事,去打扰你。只希望你能说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也好让子健找到真凶,放下心结。”   当下整个房间,鸦雀无声,林子健从楼下拿来了茶具。   白须老者给周子健使了一个眼色,示意他别说话。手法娴熟地开始温杯、醒茶,水流慢慢注入茶杯,一杯带着微微焦味的深红茶汤,放在妇人面前。   “大哥,绍儿也在西京么?”   “绍儿去了南阳郡,并不知道这件事。”周子健抢先回答。   “绍儿一直以为,自己母亲与父亲一样,都在那件案子里走了。到了鹿山自己不提,也不让我们再提。”老者叹了一口气。   “我......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,明明不该是这样的。”妇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。   “林嫂嫂,当年那人可是丧心病狂,林家十几口人啊,不眨眼就灭了口。这种人,怎能不诛之而后快?”子健看着妇人,恨恨吐出这些话。   “我真的不知道......我什么都不知道......”妇人翻来覆去只重复着这一句话,就算问及她是怎么逃脱的,也闭口不谈。   眼见着日头都明晃晃挂在正中了,房间里还是打不破的沉闷。   “子健,送窦家姑娘回去吧。”白须老者放下茶杯,又站到窗前。   此时的妇人,已不见来时的端庄,失魂落魄地往回走。   “大哥,你怎么不让我问林家嫂嫂了?”周子健不解地问。   白须老者,静默了半晌,看着远处的群山,说道:“当年那人连十二三岁的仆僮都不放过,窦家姑娘怎么能逃脱了?”   “这......”   “去打听一下,窦家姑娘嫁的人。”老者揉揉额角,“我看她的吃惊倒是真的。哎......”   ☆、第五章   小姑娘欢快的童声夹杂着清脆的惊呼声,在刘家回荡。   “爹爹,你看,它的眼睛是蓝色的!”   浑身雪白的幼猫,被放在桌上一个竹编的篮子里,团成一个小毛球。被吵醒后,两个小前爪一伸,背部拱成一座小山,惬意地伸了个懒腰。   “啊,它洗脸了,洗脸了!爹爹,我可以摸它吗?”   小姑娘将手轻轻放在小猫的头部,小心翼翼抚摸了两下,猫儿也不怕人,声音软软娇娇“喵喵”叫着。   “好软呀,可以让乔姐姐给它缝个小褥子吗?放在他睡觉的篮子里。”   男人爽朗地笑着,“月儿说什么就是什么,爹爹还给你带了面人。喜不喜欢?”   “喜欢,果子喜欢,猫猫喜欢,面人喜欢,都喜欢!”,又指着一个妆匣,问:“这是给娘的首饰么?月儿也想要呢。”   男人把小姑娘抱进怀里,怜爱地摸摸头,说:“哈哈,月儿喜欢的爹都给买,放进嫁妆里让月儿风风光光带着出嫁。”   妇人倚在门前,看院子里父女俩人其乐融融。十指不沾阳春水,丈夫体贴顾家,又有女儿承欢膝下,生活富足安谧。十多年前的记忆都快模糊不清了,她快忘了,曾经在蓬门里月光下,为一个人斟酒看他舞剑。快忘了寒冬腊月里,有一个人将她研墨时微微冻僵的双手,小心翼翼捂进胸口。也快忘了,她曾温柔地哼着小曲,摇晃着襁褓中的稚子。   瓷器的破碎声,木头的断裂声,男女老少混杂的求救声,刀刺进肉体立刻抽出的声音,暴徒凌乱的脚步声和狞笑声,一声声刺激着妇人。她将昏睡的男童放进悬挂在枯井半空的木桶里,又将井口盖上木板堆上干柴,才跌跌跌撞撞往前院跑去。   通往前院的路变得幽长,妇人怎么跑也跑不到尽头,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的急促的喘气声。远处隐隐有一团亮光,妇人急急往哪个方向奔去,深色衣衫的林二正提着灯笼站在树下,面色平静嘴角微微上扬,好像在问:“怎么这么着急?”   妇人扑进林二怀里,大哭:“二哥哥你怎么在这里,小翠她们都死了,那些人就在前院,我们快点走......”惨叫声已经几不可闻,空气里的血腥味却越来越重。   哭了半晌的妇人并没有得到回应,她颤抖着抬起头,林二的表情依然如刚才那般,只是从五官里缓缓流出浓稠的血液,顺在脖颈往下流,而她刚刚靠过的胸膛赫然出现了一个洞,往外汩汩冒着血水。   妇人吓得猛然推开林二,林二身体倒下的瞬间,脖颈裂开一道红色的口子,头颅滚了几下又回到妇人脚下,一张嘴开开合合诡异至极。妇人只觉得太阳穴发紧,转身就要逃走,哪知脚下的地面一下子变成万丈深渊,她一脚踏空......   “啊......”妇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,后背出了一层冷汗。身旁的男人也被吵醒,侧身问:“怎么了?做噩梦了?”妇人的脸色苍白,嘴唇颤抖,嗓子发紧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男人下床给她倒了一杯热茶,扶她喝下后,妇人脸色才稍稍缓过来些,有些疲惫地说:“刚梦见当年林家出事那天。”   男人端着茶杯的手一抖,随后不动声色地说:“好端端怎么梦见那个?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,还是不要胡思乱想。”   妇人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当家的,林二的师兄弟昨儿来找过我。”   男人妥帖地将被子往妇人肩膀处拉,并不说话。   “说林二在当年那案子中,已经去了。”妇人盯着男人,企图从他脸上观察到一丝变化。   男人的一脸不可置信,呆呆问了句:“那是说,那日我见着的不是林二?”   “那日也是路过,勤学巷中猛然见一个满身是血的男子,抱着一个孩童,吓了一大跳,哪还敢多看。”男人的继续说道,脸上更添了一分懊悔,“哎,早知道就多看两眼了。”   妇人垂下眼帘,说道:“这哪能怪你?你说是穿深色衣衫,八成真是林二,怕是他送走绍儿后,又回来找什么人才惨遭毒手。”   “那他们找到凶手了?”   “没有,碰巧在西京城遇见我了,想问一点关于当年的线索。”   男人揽过妇人的肩,安慰道:“夫人要是不愿意再提这事,我刘奇自当为夫人出面。这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,我也不愿意夫人再卷入麻烦中。咱们家有你有月儿才算完整,我不愿意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。”   “只愿咱们全家都能顺顺遂遂,无灾无难。”说完,妇人又催男人睡下,怕误了明日去铺子里的时辰。   两人闭着眼睛,却各怀心事。   叶筠早早起来,给叶夫人请安时便将林绍受伤之事提了提,一句话说得九曲十八弯,明里暗里都是想让林绍多休养一天。叶夫人一方面好笑儿子为人求情的笨拙;另一方面虽然感激林绍救他们于危难中,却也有些怀疑林绍接近它们的目的。   吩咐小丫头去找大夫抓药,让叶筠坐下,语重心长道:“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林家公子为了救我们受伤,照顾他是分内之事,多休养一天也不碍事。只是,我们家现今已不比往日,时刻都需要多个心眼。林家公子那般好武艺,若是知根知底,深交也不为过。”   “谨遵母亲的教诲。”叶筠顺从地答道,心里也知母亲的怀疑,若是萍水相符,不过搭车的情谊,自然不值得林绍独自一人引开众匪,保他们平安无虞。当下便下定决心,要问问清楚林绍的来历。   林绍从来都是个懒散的人,在鹿山早起练剑,只要师父不来查看,他便寻个平缓的树桠,往上一躺,双手一枕,便可沉沉睡去。有时师兄妹看不过眼,推搡着叫醒他,他懒懒把剑一抱,站在也能睡着。久而久之,被师父知晓了,便勒令他每日去自己院中练剑,自己捧着一壶香茗在旁看着,练到满意才肯才放他去吃饭,林绍自是苦不堪言。哪日师父不在,便要在床上赖一个上午。   叶筠走时,林绍还抱着被子睡得不省人事。等到熬好了药,又给添了一碗热腾腾的白粥,小碟下粥的酱菜,也不让小厮帮忙,自己端了就往客房走。   客房在走廊的最深处,叶筠走到门口,就听里面有年轻女子的声音,不禁定定站住。客房的门没有关紧,巴掌大的空隙正对着里间,一盆吊兰悬在隔断处,还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床,一个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正坐在床边,背影窈窕,一双素手对着被子又捶又拧,床上的人裹着被子像一条笨拙的大虫,毫不不躲闪。   叶筠目瞪口呆,正要张嘴说话。   已有人抢先一步,有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响起:“好了,婉婉,别闹小绍了。”林绍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头,说道:“师兄,这小丫头越大越没形,看以后谁还敢娶她。”   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也不恼,反倒是在床边坐正了身子,装模作样理了理裙边,说道:“小绍师兄可别忘了,当年谁眼巴巴跑去和师父说,一定要娶我过门?可惜本姑娘貌美如花,嫁妆丰厚,追求者......”   “咳咳......”那个男子打断齐婉婉的话,起身朝门口走来,“叶公子已在门外多时,失礼了。”   叶筠顿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,非礼勿听,自己不但听了墙角,还叫人发现了,这下恨不得一碗热粥全浇自己脸上,免得叫人认着了。   穿着褐色长袍的男子走过来,打开了门,诚恳地说道:“在下宁飞宇,是小绍的师兄,小绍顽劣,叨扰叶公子了。”   “宁公子有礼了,林绍是我们的叶家的救命恩人,何来叨扰之说.”叶筠与宁飞宇寒暄着,边端着托盘往屋内走,心中却想着,既然师兄都来了,林绍是不是也要跟他们走了,还有这个姑娘是怎么回事?小师妹?   还紧紧裹在被子里的林绍,示意叶筠:“叶小公子,这是我小师妹,齐婉婉。”   齐婉婉方才的豪爽已经不见,这时脸庞有点微红,懊恼自己的言行被外人瞧去了,行动里带着几分难得的羞涩,给叶筠行了个礼,就往宁飞宇身后躲去。   宁飞宇掩饰住笑意,转身对叶筠说道:“小绍奉家师之命,护送叶公子返乡,如有不周到的地方,还望叶公子海涵。”   继而又叮嘱林绍几句,婉拒了叶筠想要留他们吃饭的意图,带着齐婉婉就离开了。   适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立刻冷清下来,林绍看似心情很好,带着笑从被子里露出一个脑袋,说道:“叶小公子,你刚端来的是药么?闻起来好苦。哎哎,快给我找件衣服穿吧,都没法起床了。”   一股无名怒火堵在叶筠胸口,从行李里翻了件素色长袍,往林绍手中一扔,冷冷说道:“既然嫌苦就别喝,倒掉!”   说完往案前一坐,一声不吭看起书来。   ☆、第六章   林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,不明白平日里软乎得跟个面团似的人,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。   愣在床上半晌也没想明白,掀开被子又马上盖上,抬眼偷瞄了一眼叶筠,见他还是埋头看书,才做贼般地将叶筠的枕头从里侧挪出被子,背着手推到他昨日睡觉的位置。   窸窸窣窣穿好衣服,洗漱妥当后,对着还冒着热气的两个碗迟疑了一下,其实伤口已经不太疼了,喝不喝药都无所谓,何况药还那么苦,只是这是叶小公子给端来的,叶小公子还在生气,倒掉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?   如此挣扎了几番,伸手就去够那碗乌黑的药汁。   “先吃粥,再喝药。”叶筠的声音幽幽响起,目光仍定在书卷上。   林绍坐在桌前,慢慢舀着粥,白粥应该是熬了好些时候,软糯绵绸,香气四溢,配着爽口的酱菜,令人食指大动。   他边吃边想,最终觉得,肯定是因为大师兄和小师妹让叶筠生气了。自己没有征求客房主人的同意,就让他们进屋。他们自小在鹿山一起长大了,关系非常融洽,又因到底是在江湖上行走,行事多多少少随意不羁,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。可是叶小公子到底不同,是读书人,怎么可能不注重礼节?   想到此,便决定一会出发时,在街边给叶筠买个好玩的小东西,把他哄开心了再道歉。   又想到早上,叶筠起床时衣角略过他的脸,迷迷糊糊中,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醒着,床上都是叶筠青竹般清冽的味道。叶筠又像没起床,侧卧在他旁边,侧脸压着乌黑的发,领口凌乱还未正好。锁骨处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,是一点红艳落在白雪上。林绍把眼睛往上移,就见他那一双眼,弯弯的,漾着一丝笑意。   林绍心里叹了一口气,这叶小公子哪哪都招人啊,一双眼更甚,要是被旁人看去了可怎么好。伸手就捂住他的眼睛,将他整个人都带入怀中。一张精致的脸抵在自己肩窝处,睫毛微微颤抖刷过他的脖颈,麻麻的,有点小心翼翼和不知所措,让林绍忍不住想要低头去蹭蹭他的脸,然后吻吻他的睫毛,那股清冽味似乎更浓了。   “小绍哥哥?小绍哥哥!别睡了!”齐婉婉的声音硬生生闯进林绍的耳朵,“宁师兄,你看他还抱着枕头睡,哈哈。”   林绍猛然一惊,睁眼见自己将叶筠的枕头抱在怀里,慌忙扯过被子裹得严严实实。嘴里满不在乎地说:“就你话多,我没穿衣服呢,你走远点。”   齐婉婉嘟着嘴,往边上坐了坐,说:“跟谁稀罕看你一样呢。”   宁飞宇站在窗边,笑着问林绍说:“师父不在,你都是睡到这个时辰?”   林绍用下巴压了压被子,叹了一口气说道:“哪能呢,昨日遇到了一群山匪,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甩下,能把人累死。师兄怎么找到我了?”   “知道你护送叶家,正好我去接小师妹回鹿山,绕了点路过来看看。”宁飞宇解释道,“在枯树林里见着你的飞镖了,料想你也没走远,就寻过来了。”   “师兄知道不,昨日我一个人护着两辆马车,真怕顾此失彼。”林绍不禁略带几分夸张,给他们描述了昨日打斗的经历,而后又恳求道,“既然师兄都来了,不如就留在这儿帮忙吧,也就几日了,否则我真怕应付不过来。”   “大师兄,咱们就留下来吧。师父和小绍哥哥都还不回,咱俩回去多冷清啊。”齐婉婉怂恿道,小姑娘天□□玩,半个糖人都能让她咋咋呼呼说上几天。她巴不得不回鹿山,山上哪有好看的,好玩的,好吃的,否则也不会要宁飞宇接。   “留下也无妨,师父他老人家给我的信中也提及,想要追杀叶家的是朝中的势力,上次没有得手,怕是不会善罢甘休,我在也可让你多一份助力。”宁飞宇笑道,又看了一眼齐婉婉,“只是小师妹这么闹腾,跟着你们的马车,怕是会更惹人注目,我带着她暗中跟着你们,暂时不露面。”   “小绍哥哥,你就放心交给我和大师兄吧。我爹爹还叫人特地给我制了一袋梅花镖呢,你看。”齐婉婉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,自信满满地说。   “小师妹是鹿山赫赫有名的侠女,梅花镖更是江湖一绝,管他是什么人,必定会被小师妹打得落花流水。”林绍看她天真可爱,装模作样说道。齐婉婉自然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打趣,对他又是掐又是打。   其实林绍的话语并非全是打趣。   小师妹是江东齐家齐正恒的女儿,齐正恒经营着江东三家镖局,家中只有一对儿女,儿子文文静静,自小便有一股书卷气,而女儿齐婉婉,上树捉鸟下河捞鱼,牵着一只大黄狗,要么去撵邻居家的鸭子玩,要么指挥大狗和她一块儿围攻鸡窝。齐婉婉六岁时,从家中溜出去玩,玩到暮色四合才发现自己迷了路,小小一个人这时才感觉害怕,站在城外空无一人的田埂边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   正巧让带着宁飞宇和林绍进城的师父碰上了,二话不说就带进了城,城中齐家已经闹翻了天,镖师满城搜寻着齐婉婉。寻到后自然对这师徒三人千谢万谢,小小的女孩竟然拉着师父的手,郑重说道:“为了报答你,我以后长大了会去找你拜师的。”又非要师父答应。   转眼七八年过去后,鹿山来了个穿红色衣裙的小姑娘,也不知怎么找来的,更不知是怎么说服师父的,便成了宁飞宇他们的小师妹。师父因觉得小师妹姑娘家打打杀杀也不太雅观,看她在家也习得几式防身的剑法,便着重教她使暗器。小师妹天资聪颖,一手梅花镖练成了绝活,反倒是几个师兄怎么也比不上。   林绍一想到小师妹的趣事,嘴角不自觉弯了几分,随口感叹了一句:“这小丫头啊。”   随后思绪又绕回早上将枕头当做叶筠揽入怀中的绮梦,顿时觉得唇干舌燥,端起那碗药汁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,被苦得眉头紧锁,才将那份燥热压下。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,觉得自己最近真的是有点不对劲,怎么老是梦见叶筠,又不是见不着。   而房间里看似在读书的叶筠,间歇着抬眼看林绍,在看到林绍嘴角温柔的笑,和那声叹息,顿时觉得如坐冰窟。   “叶小公子,今天不赶路么?”放下碗筷的林绍懒懒问叶筠。   叶筠的魂已经不知道跑哪去了,听到他的问话,才回过神来,答道:“你受伤了,母亲说歇息一天,也不耽搁路程。”   林绍见他心不在焉,答得勉强,先前看起来又是一肚子怒火。正要想法设法,逗他开心,免得憋坏了时。   “你为什么要骗我们说,是丢了盘缠的读书人?”叶筠此时已经收敛了心神,想起了自己今日的主要任务。   敢情是为了这事生气啊,林绍一时也想不出开解的话语,只好诚实答道:“起先只是想暗中保护你们,没想到天气太热,跟在马车后跑实在是受不了。又怕说了你们不信,才扯了个谎。师父只告诉我,你父亲是他的恩人,为了报恩才让我护送你们平安归乡。其他的我真没有骗你。”   说完又看了一眼叶筠,为了表示自己确实是说真的,还重重点了两下头,以示真诚。   叶筠看到他这模样,好似他不信,林绍就要蒙受天大的冤屈,只好说道:“就算你说出你师父是谁,我未必能知道真假。父亲一生帮过无数人,却从未在我们面前说过半分。”   “那你到底相不相信我?”林绍有些着急地问道。   叶筠看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,眼神热切,他心里叹了一口气,就算林绍说谎话,他也愿意一头栽进去,深信不疑。   “我信。”叶筠轻轻吐出两个字。   “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惹上了谁,阴魂不散地跟着,赶都赶不走。”林绍走到叶筠案前,随手翻着他的书。   叶筠想了想,既然不是普通的山匪尾随,怕是那个张大人没有善罢甘休。   又想起那日灵堂前,张大人那不安分地眼神和暗示性的话语,以及街头巷尾的谣言里,从他府中送出来的清秀小厮,没有一个不是伤痕累累。想着如今叶家已是比普通乡绅富足不了多少的人家,没有任何庇护,不禁悲从中来。   林绍因心里存着一丝不自在,都不敢看叶筠,自然也没有发现不妥,但是怕他担心,仍然补上了几句:“不过你放心,我大师兄和小师妹都会暗中跟着我们,能确保你们能安全返乡。”   一本书卷里夹着半张纸,是叶筠的笔迹,工整清秀的小楷写着“惜分长怕君先去,直待醉时休。今宵眼底,明朝心上,后日眉头。”   林绍虽然念书偷懒,却也识的字,见这几句话,愁绪缠绵,想也是叶筠写给心上女子的话。   一时两人都静默不语。   ☆、第七章   马车不停地向前走着,白天走,晚上休息。白天,叶筠在马车上冷着脸捧着一本书,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严肃模样,让林绍也不敢打扰。而夜里,林绍又去找师兄喝酒,喝得微醺,找个长凳就能凑合过一夜。平平安安走了三日,抵达举人村时,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。   离了故居再返乡的,大多都是奴仆成群,带着万贯家财。叶家两辆朴素的黑蓬马车就装了所有的家当,但毕竟曾是村中大户,在族里声望并不低,也引来不少乡邻围观。   林绍趁着叶筠吩咐仆从安放行李,打扫房间,自己在举人村转了一圈,观察地形。   举人村四面环着巍峨高山,山脚下流淌着一条白河,住着大约百户人家,有着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的古意。整个村庄分为上白河和下白河两段,叶家的屋宅在上白河段,屋前有一片石榴林,二进的院子,清清幽幽。   忙忙碌碌到了黄昏,叶夫人吩咐办桌酒菜,给林绍道谢。因为叶筠解释了林绍随行的原因,叶夫人早已对他放下疑心,且觉得叶家人丁稀少,独子叶筠文文弱弱尚不能自保,与一些正直的江湖人来往,也不算坏事。   酒桌上问了林绍的家事,林绍七七八八只说了,自己父母去世得早,自小被师父带在身边教导,随后又提出了辞行。   叶夫人倒是有点诧异:“林公子跟着我们奔波了几日,本想安顿好后,好好尽地主之谊,怎么这么着急走?”   林绍道谢,才说自己收到师父来信,有急事必须去趟西京。又说,自己的师兄这两日会暗中照看叶家,确定平安无虞后才会离去。   叶夫人自是感激不尽,又遣小丫头拿了个装银钱的小荷包,给林绍做盘缠。因身体不适,叶夫人吃了几口菜便离了席,嘱咐叶筠陪林绍多吃点。   叶筠这几日本来就堵了一口气,情绪不高,又听到林绍说要离开,闷了一肚子话没办法说出口,只是一杯接一杯把酒往肚子里灌。   林绍见他已有八分醉意,忙拦住他的酒杯。   叶筠看着那双指骨分明的手,从他眼前晃过,捏走小小的酒杯,也不说话,起身就要回房,大概是喝急了,一站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,眼前一黑,就往前栽去。   一双手迅速将他捞起,鼻尖猛地撞到一个坚实的胸膛,只觉得一股酸疼从鼻尖扩散开,整个面部麻成一片,几欲落泪,叶筠抬手虚虚盖住鼻子。   笑声从头顶穿来,胸膛微微震荡。叶筠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林绍怀里,挣扎着想要走开,可惜脚步虚浮,挪不开半步。   “很疼?给我看看?”林绍双手扶住他的肩,将他推开半步,低下头想要看清楚。   叶筠死死捂住鼻子,一声不吭,像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动物,用毛茸茸无辜的眼神与他对视。   “别捂那么紧,嗯?给我看看,有没有撞伤?”林绍看着他那副模样,只好哄道。   得到的回应仍然是摇头。林绍无可奈何一笑,长臂环住他的肩,推着他往前走,还逗着他:“叶小公子啊,你不给我看,鼻子撞坏了,以后被喜欢的姑娘嫌弃,我可不管,哈哈。”   叶筠只觉得鼻尖的涩意更重了,喜欢的姑娘?喜欢的可不是姑娘。但是这话又怎么能说出口呢?   感情的事,微妙处就在那一瞬之间,一点火星就能烧出燎原的气势。  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,也不知道是为何,开始在意起眼前的这个人。是因为这人有好看的眉眼,还是因为这人直爽坦荡,抑或是因为这人救过他的命。甚至自己对他有了期待,有了渴望,期待和渴望他的眼神,他的关怀,和他的调笑。   这人就在他的身旁,手臂微微用力稳住自己的肩,半个身子撑在自己的后背处,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自己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。   要告诉他么?能告诉他么?   通往房间的路并不长,林绍将他扶到床上,盖好被子,正准备离开。叶筠的手从被子里钻出来,拽住他的衣角。   为什么要走那么急,不是说要在这儿多住几日么?是不喜欢这儿么?还是因为这几日冷落了你?我还有好多话没告诉你,你还会回来吗?你这次走会带着你的小师妹么?你护送我们回来,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。   明明是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,然而叶筠吐出那句,却是最最不带感情的。   “路上小心。”叶筠的声音小小。   林绍想将自己的衣角从叶筠指尖解救出来,捏捏他的手指,说:“举人村人杰地灵,怎么可能不喜欢呢。因为师父催得急,所以不能在这久留。”   “明天什么时候走呢?”叶筠呐呐道,却固执不肯松手,衣角在他的手心,被攥出一道一道的褶皱。   林绍见小孩儿一样的做法,小孩儿一样的问法,只当这人醉得厉害,又有点可爱,于是耐心地回答:“有点急,连夜就走。”   叶筠喝酒上脸,整张白皙的脸都染上红,眼睛湿湿润润更是带点红。听了这句,再也忍不住,嘴角顿时往下垂,可怜巴巴的模样。   林绍勾起手指从他脸侧划过,又摸摸他的额头,安抚道:“我师兄还会在这呢,那些人追来也不怕。”   酒壮怂人胆,叶筠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,趁林绍不备,伸手将他一拉,翻身压住。两人隔得太近,叶筠凝视着身下的林绍,用眼神秒回身下人脸的轮廓,眼神有迷恋有迷惘还带着点痛苦。   “林绍,你知不知道把我害苦了......”说完一头歪在旁边的枕头上。   林绍因怕伤着叶筠,被压倒床上也不敢有大的动作,默默听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。   叶筠软绵绵趴在他身上,林绍的一只手扶在他肩上,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胛骨处。   林绍这时突然觉得自己喝下的酒,在体内烧了起来,烧得他手心冒出一层薄汗。叶筠的呼吸拂过他的脸,弄得脸颊痒痒的,林绍忍不住侧过头去,将唇贴住叶筠的嘴角。   刀剑相击冷冷的声音,在黑夜里尤其明显。林绍一愣,赶紧将叶筠安置好,关好门窗飞身上了屋顶。   月色并不清朗,几片乌云像黑面纱,赶着去兜住那一点余辉。   宁师兄拿着长剑,全然不见平时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,看到林绍后,示意他不要掉以轻心。他们的对面站着三个蒙面大汉,中间那个个子略低的汉子,左臂开了一道口子,显然是刚刚被宁师兄所伤。   宁飞宇厉声问道:“哪来的狂妄之徒,竟敢夜闯民宅?”   那边略有些忌惮他,见他武艺高超不知道哪门哪派,试探着回道:“我们奉命办事,自然是来取该取的东西。你们是叶家请来保命的?罢官削职的家眷,给不了你们几两银子,我劝你们还是少趟这趟浑水。”   林绍将软剑抽出,漫不经心说道:“我们拿了叶家的银子,临阵脱逃,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。别说你们要来拿不该拿的东西,就是叶家屋前的一片叶子,你们也休想带走。”   刚才喊话那汉子顿时气结,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语。   最左那汉子冷哼一声:“就怕你们以后没命在江湖上立足了。”   说完那三人提剑,携带着夜风围住林绍和宁飞宇,一阵刀光剑影。   而此时,叶家的书房里,一个瘦小的黑影,借着不甚明朗的月光,在一堆书卷中乱翻着。   “这么晚了,在找什么呢?不点灯能找得着么?”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,而后亮起昏黄的烛光。   那黑影穿着叶家仆从的衣服,战战兢兢转过身来,双手举高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,嘴里求饶道:“饶命,饶命......”   齐婉婉绕着那跪倒的人走了一圈,笑眯眯问道:“找什么呢?”   “找......找......公子,公子要找一本书。”她见只有齐婉婉一个女子,只当是府里的大丫头。方才的做贼心虚也消退了不少,自作聪明地回道。   “呵,公子那屋的灯都灭了,半夜三更还派你来找书?”声音还是娇娇的,只是多了几分冷意。   “这......”   齐婉婉背对着他,手一扬,几枚飞镖钉在那人按在地上的手指间。   这跪着的人,是昨日才招进来的小厮,进府之前被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中年男人拦住,给了他五两银子,只要求他到书房里找一本书。这人没见过什么世面,想贪点小便宜,想着只是偷本书,遂就答应了。   这时被齐婉婉一吓,慌了神,像没了主意一般,把知道的倒豆子似的吐了出来。   “找一本什么样的书?”   “蓝皮的,我不认识字,那个人给我看了一本,说和那一样。”说完又给她比划了一下,还歪歪扭扭给写了个“本”字。   等他交代完,齐婉婉才说:“赶紧滚吧,今天就饶你一命,要是再敢踏入叶府一步......”   那人也不敢再听她说下去,连声保证道:“再也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。”连滚带爬就跑了出去。   齐婉婉望着那一堆还没来得及整理好的书堆,暗暗想着,叶家莫非藏着什么难得的武功秘籍,才惹得贼人不死心来了一次又一次。   ☆、第八章   举人村的村头有一间土地庙,日日有人来打扫,时时有人来添香油。   起初这间土地庙也不过是一间小小泥屋,后因一件奇事香火才开始变得旺盛。   村里一个多年不孕的嫂子,吃了不少药也没效果,一日路过这歇脚,迷迷糊糊打了个盹,梦见土地婆说给她送个孩子。起初并不在意,哪知一个月后果真怀上了,等生下一个白胖的小子后,大张旗鼓修缮了土地庙。   这等佳话传出以后,连邻村的大嫂子小媳妇们也来求子,又捐钱塑身,热热闹闹几回后,早已不见泥屋时的破败。   两盏长明灯供在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前,偶尔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山风,吹起绕在土地公土地婆身上的红绸,影子鼓起来又落下,平白添了几分阴森恐怖。   一个身材厚实,眉眼平淡的人,正借着庙里的烛光翻看手里的书卷。打扮得似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,周身环绕的却是有种压迫人的气息。   另一个站在角落的,正是那才跑出叶府的小厮,手握成拳头,一脸紧张地盯着翻动的书页,直勾勾的目光,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。待那人翻完,他抖着嗓子迫切地问:“大人,可是这本?”   那人合上书卷,声音温温和和问:“书房中只有这两本么?”   小厮心中一惊,也不知自己到底拿对了没有,但也来不及多想,匆忙解释道:“那叶公子带来的几箱子书,都被我翻遍了,就只有这两本账本,小的识字不多,但也认得账本。”   那人沉吟了一下,没再多说什么,递给他几块银子。   得了银钱的小厮自是喜不自禁,连谢都没有道就溜出了庙门,想着又可以去镇上赌上几把了。一记冷剑从他后背直戳心窝,他嘴角的笑还没消失,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。那剑在心窝处用力一旋,又轻轻巧巧拔出。失去了支撑的身子,从斜坡滚下,扑通一声砸进白河里,溅起一阵水花后,又归于寂静。   因顾及叶家的人已经入睡,或被这吵闹声惊醒也不敢出来来查看,林绍和宁飞宇有意将那三人往河边引。   到了河边便无了顾忌,几个回合,两人便将那三人擒于剑下。但那三人也咬紧牙关,并不肯吐露是谁派来的。   这一路来从叶筠的只言片语中,林绍也大概猜出这些人应该是来自朝廷,所以也没存赶尽杀绝的心思。但是仍冷声道:“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派你们来的,只是叶大人已经辞世,家眷归隐故乡并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......”   话还未说完,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,一阵裹着呛人味道的灰粉兜头罩面洒下来,一男子挑开林绍和宁飞宇的剑,刚刚还束手就擒得三人立刻起身,施展轻功随着那人逃走了。   “别追了。”林绍拦着宁飞宇。   “你可真知道他们是何人派来的?”抹了一把脸的宁飞宇问道。   “大抵是叶大人为官时得罪的人,叶家现已归乡,让他们知道有人护着别来找麻烦就成。”林绍不在意地抖着袍子,心想这人洒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粉,呛得鼻子生疼。   “既然是朝廷的人,咱们确实也不应该过多牵扯,万一伤了他们几个人,时不时来复仇,可没人护着叶家一辈子。”宁飞宇已经拍干净头发,笑着说道。   没人护着叶家一辈子?林绍听了这话一时有些发怔,若是那些贼人真时不时来骚扰可怎么办好?叶小公子就是那天上云朵般纯白绵软的人,没人护着还不被人抢去玷污了?若是自己护着他......   “你今晚就要动身?”宁飞宇见他还盯着衣袍上灰,也不吭声,便问道。   “是啊,师父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儿,非要我去趟西京。那么远的路,也不嫌我难走。”林绍被宁飞宇的问话一惊,才生生打住了刚才那念头。   “哈哈,就你娇贵。叫你去自然是有事,我帮你看几天叶家,等你那边完事了,捎个信,我就带小师妹回去。你快些去吧,这么晚了,我也回去歇了。”宁飞宇打着哈欠说道。   “大师兄,叶家那小公子可才娇贵呢,手腕稍稍一捏都能捏出红印,你得好好看着他,别让他被人掳了去。”说到娇贵,叶筠又一下钻进他脑海里,免不了叮嘱师兄。   宁飞宇摆摆手,撇嘴说:“又不是大小姐,谁还要掳了他去。你快些走吧,我自会好好照看。”   林绍这才不情愿地牵了马,往西京方向赶去。   宁飞宇嘴上虽说不怕叶筠被人掳去,但心里也怕哪个贼人不开眼就真把人掳去了。   第二日便带着小师妹去了叶家,他倒是没有像林绍动不动就扯个一戳即破的谎,一五一十将昨夜的情形说了,然后又说借宿在叶家可能会更方便些。   叶夫人昨晚虽然早睡,但哪能没听到屋外的动静,什么也没说,就吩咐小丫头给两人收拾厢房。   叶筠因昨晚醉酒,今早醒来还恹恹的。在厅堂见了宁飞宇和齐婉婉,当下便觉得神清气爽,也不仔细听宁飞宇说什么,满心想着林绍只是一人去了西京并未带小师妹。   齐婉婉穿着水红色的衫子,因从小被母亲唠叨导致她见了妇人,便不敢跳脱,此时也是这样,规规矩矩坐在宁师兄身后,倒是得到了叶夫人几句夸赞,说她性子娴静,有大家闺秀的风范。哪知在不声不响中,齐婉婉已经用眼风扫了宁师兄后脑勺几百遍,只想着他早点聊完。   宅子外人声嚷嚷,还有妇人的哭喊声。老管家急急走进来,看着厅堂里坐满了人,面露难色。   叶筠见他迟疑,忍不住问道:“王伯,外面怎么了,闹得这么厉害?”   老管家抬头看了一眼叶夫人,见叶夫人也点头示意他回答,便不再有隐瞒,说道:“昨日招进来那小厮,今早被发现飘在白河上。那人的母亲正在门外,说是我们害的。”   厅里众人皆是一惊,叶筠安抚叶夫人放宽心,吩咐老管家差人去官府里报案,才同宁飞宇他俩去了大门口。   趁着这个空当,齐婉婉扯了一下叶筠的衣袖,低声说:“你去让人看看书房可曾丢过东西不?”   叶筠一时有些不明所以,齐婉婉忍不住再次强调:“哎,我昨晚见一个小厮去了你书房翻东西。”   只见叶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,难掩慌乱,脸上分明写着:“不会是被你杀的吧?”齐   婉婉顿时有些无语,悄声辩解:“你别多想,我可没杀人,见他也没拿什么便放他走了。”   走在前头的宁飞宇一直听齐婉婉在后边叽叽咕咕,忍不住回头问道:“齐婉婉,你拉着叶公子在后头说什么呢?”   齐婉婉顿时噤声,干巴巴笑了笑。心里只是后悔昨日怎么就把那人放了,早知道就绑起来交给叶家了,还没给宁师兄说,以为自己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,哪知今日就惹祸上门了。   穿着叶府家仆衣服的尸体裹着草席横在大门口,一个妇人鬓发凌乱,坐在地上撒泼:“我可怜的儿啊,才给人当了一天差,就被害死了,还被人扔到白河里去了,你们说说,这让我一个人怎么活啊。”   围着一圈的村民们指指点点,小声议论着。   “叶家怎么找了他做事啊,上次不是被陈家赶了出来么?”   “对对对,听说是偷了陈老爷的玉镇纸。”   “啧啧,还听人说把镇纸换了钱,又全输在赌坊了。”   “哎哟,造孽。”   “前儿还偷了我家一只鸡,死了倒好。”   “人都死了,都积点德别说了。”   妇人见叶府开了门,走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,便以为是叶家的少爷,想也不想就扑上去抱住那人的腿,鼻涕眼泪乱抹,高声嚎道:“你还我儿子,还我儿子......”   宁飞宇嘴角抽抽,迈不开脚,也不好伸手去推那妇人。   跟在后头的叶筠和齐婉婉一阵目瞪口呆,慌忙叫人拉开了妇人,而后对那妇人说:“我们已经报了官,一会衙门里来人,会查出真凶的。”   那妇人也知自己儿子素有偷鸡摸狗的习惯,怕是偷了叶家的东西想转手去镇上卖掉,路上遇到了不测,本意是想讹上一笔横财,哪知叶家竟会报官。一时也有些慌乱,抹了一把泪,更加高声喊道:“这叶家杀了人还不承认,还去报官,谁不知叶家老爷以前是做官的,官官相护是要逼死我啊。”   不一会儿,小厮已经把衙门的捕快请来了。   仵作查看了一下尸体,给捕快说:“死在亥时左右,被剑刺穿了心脏,身上有撞击的伤痕,死后才被扔到河里的。”顿了顿,又说:“兜里还装着绿豆饼,那绿豆饼应该是供给土地庙的,上面还点着红。”   听到这话,围观的人顿时炸开了锅,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绿豆饼,只是为了表示尊敬,供奉给土地庙的都会点上红。   捕快早已被旁边妇人的哭喊吵得心烦意乱,二话不说,就让人带着那妇人和叶筠等人回了衙门。   ☆、第九章   西京城前几日连着落了几场雨,把梧桐树的叶子打落得惨不忍睹,厚厚盖了路面一层,颇有些萧索。   林绍骑着马,毫不怜惜地踏过这厚地毯似的积叶,被踩过的地方沙沙作响,让他有些走神,不知道叶筠那是不是也落雨,要是落雨了他有没有关好窗呢,天凉了他不知道有没有添衣。   “啪啪!啪啪啪!”林绍的拍门声,大得能响彻一条街。   大概是因这几日未接客,客栈的伙计也不早早开门了,被窝里暖洋洋外面凉飕飕,再加上落雨时细细碎碎的声响,是个贪眠的好时节。等了半晌,才听见拖拖拉拉的脚步声,有人慢吞吞过来开门。   “真是能懒死你们,还做不做生意了?”林绍看着还打着哈欠的大梁,气不打一处来,想着自己日夜兼程赶路,别人都悠闲地睡着懒觉。   “老板说,这几日暂时不接待商队,休息。”大梁嘿嘿一笑,把林绍迎进来,关了门又要回房睡去。   林绍平日闯了祸就爱跑到师叔处躲着,因周子健时常来西京城,林绍自是跟着一块,店里的伙计们都和他熟识,他自己对这家客栈更是门儿清。看着大梁回了房,自己也上楼,找了间空的客房躺下就睡。  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,只听见耳边有人低低地交谈着,好似要告诉他什么,又好似在争吵要不要告诉他,他把被子往头顶一拉翻身往里躺,要把那嗡嗡声隔绝掉。等他真正醒来时,已经是黄昏,灯都点上了。   房间里有碗筷碰撞的声响,林绍腾一下坐起来,嚷道:“师父,师叔,你们吃饭怎么又不叫我?”说完穿上鞋就扑到桌边,见桌上还预留着一副干净碗筷,林绍拿起来就开吃。   “喊了半日你都不醒,你师父说只在你房间里吃饭,你一会就醒,这不,还真是。”周子健笑着说道,给他夹了一筷子菜。   “谢谢师叔,师叔客栈的菜都是我爱吃的,这么香,神仙都别想睡。”满筷子的菜都堵不住林绍想要奉承的嘴,“明日让厨房炖肘子吧,好久没吃了。”   周子健一如既往地点头允诺。   “叶家还顺利不?”白须老者放下碗筷,问道。   林绍赶紧将嘴里的菜咽下,端正了一下坐姿才回答:“我来那日还有人偷袭,怕是朝廷的人,没过分纠缠就让人走了。宁师兄和小师妹暂且照看着叶家。”   白须老者点了点头,说道:“那就好,只要婉婉不惹祸,小宁在我倒是挺放心。你多吃点,菜快凉了。”   林绍心里偷笑一下,齐婉婉那性子哪能不惹祸。碗里的菜堆得冒尖,他还不忘边吃边向两位长者抱怨路途遥远,自己又是如何披星戴月一刻不耽搁往这边赶,等到周子健将后几日的菜单都说了个遍,要给他好好补补,这才住了嘴。   周子健和白须老者交换了一个眼神,两人心里皆有迟疑,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。   倒是林绍浑然不觉,吃饱后还帮着大梁收拾了桌面,又去楼下泡了壶茶提上来,大大咧咧问白须老者:“师父,西京这边到底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啊?”   白须老者看着林绍一派无忧的天真模样,停顿了几秒才缓缓说道:“绍儿,你母亲在西京城。”   林绍提着壶的手几不可见地一顿,又如往常一般,给老者和周子健各倒了一杯茶,笑道:“师父,你别哄我了,我又不是三岁小孩。”   “我们前几日见过了,确实是你母亲。当年没找到尸体,当时只当她是被烧化了......哎”周子健见他不信,补充道。   “这世上相似的人多得是呢,你们可别被人糊弄了。哎,师叔你们镇上不是有个小孩丢了么,过了十来年有个人跑回来认祖归宗,那家欢欢喜喜认了。结果呢,还不是个骗子,卷了家财就跑了呢。”林绍用轻快的语调说着这事,看不到表情,只低着头看眼前的茶杯,这杯茶里有一片孤零零的叶子,晃晃悠悠荡了几圈才沉到杯底。   “绍儿,你师叔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查当年事,怕你多想都是瞒着你的。遇到你母亲,我们也是很吃惊。”老者的目光,落在林绍的头顶,想着这孩子,一旦遇到什么解决不了,想要逃避时,便会低着头。他叹了一口气,继续说道:“虽然没问出什么线索,可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,毕竟他是你的母亲,尚在人世,哪能不告诉你。”   “恩,她还好么?”林绍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淡淡地问着。   “嫁了个贩货的生意人,生活富足,住得离这不远,走两刻钟就到了。”周子健拿捏不准林绍的想法,试探着告诉他妇人的住所。   “师叔,你还记得以前和我父亲去鹿山后边摘果子遇到蛇的事么?”林绍抬起头,望着周子健问道。   突然被这么一问,周子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,也不知道林绍到底想问什么。但想起往事,嘴角还是不自觉扬起了笑:“怎么不记得,我不是还给你讲过好多次么。我俩费劲摘了一下午,才得了两兜,回去的路上你父亲不小心踩到一条蛇。当时把我们吓坏了,眼看着你父亲脚脖子那乌肿了一块,我一时乱了方寸就凑过去吸毒汁,最后你父亲没什么大碍,我倒是昏迷了三天三夜。哈哈,后来你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再去那块摘果子了。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?”   林绍听这个故事听了不下百遍,小时候还会问那蛇长了什么样,咬了多大的口子,毒汁是什么味道啊,昏迷了醒来时什么感觉呢。后来就只是静静听,听他师叔回忆他的父亲,那个已经不在世间的人,在说的人的嘴里一点点复活,走进听的人的心里。   “我父亲其实没有告诉师叔,他被咬的瞬间,很害怕,以为自己要死了,但是没想到,你想都没想就帮他吸出毒汁。你昏迷后,他既庆幸又后悔,他庆幸自己死里逃生,又后悔没有阻拦你,万一你醒不过来怎么办?”   “啊?”周子健的有些茫然,平时易货时的精明荡然无存,呆呆看着林绍。他是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事,年少时心性单纯爱玩,做事全凭好恶,看到林二被毒蛇咬了第一反应就是救他,而不是想着自己会不会遇到危险。   “那时候他就想,等你醒来了,一定要加倍对你好,不管遇到什么危险,都要挡在你前面。只有你好好活下去,他才能不再想那三日的煎熬。这是我父亲写的,藏在书阁的顶层。”林绍在书阁里找书时,无意间翻到父亲少年时的小札记,记着一些趣事,也记着一些懊恼。   “是啊,我醒来后,二哥对我确实比以前更好了。”周子健回忆起故人,语气不可察觉地软了几分。   “父亲想要的,是我们都能够平平安安活着,而不是在江湖恩怨里,以身涉险。所以师叔,请你不要再查这件事了。”林绍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,态度诚恳。   周子健的眼眶红了一圈,使劲眨巴着眼睛。   “师叔,糖豆儿还小呢,你想让她这么小就没了爹么?这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,说不定那个凶手,早就被别的仇家收拾了呢。”林绍露出一贯懒洋洋的表情,单手托着下巴,假装惊讶道:“哎呀,师叔你眼睛是进了沙吧,红成那样了,我帮你吹吹。”   这么多年来,周子健在梦里惊醒过无数次,迫切想找出那个人,想亲手杀了他给林二报仇。他怜惜林绍小小年纪失怙,害怕林绍长大后知道这事会恨他,更害怕那个曾经最关照他的二哥心寒。哪怕他家财万贯,又娶得娇妻,仍觉得日日是煎熬。   “师叔,就让这事过去吧。没有人会怪你的,我不会,父亲更不会。”林绍手握成拳,轻轻砸了一下周子健的肩。   这个动作是周子健用来安慰林绍的,那时候刚到鹿山,林绍常常坐在石阶上望着山脚,期盼着一切都是梦,父亲母亲还会来接自己。周子健就会走过来在他肩上轻轻一捶,静静坐在一旁陪他,等到天色暗了,然后领着他往回走。那个动作像是在告诉林绍,别害怕,我陪你一块儿,你不是一个人。   周子健的眼睛有点胀,雾蒙蒙一片,灯光里林绍的笑像极了林二。他再也忍不住,嚎啕大哭,林绍没有怪他,二哥也没有怪他。他自我惩罚,将自己的心放逐在孤岛,日晒雨淋过苦行僧一样的生活,以为会被困住一辈子,哪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那个人,告诉他从来都没有恨过他。这一刻,他终于觉得自己刑满释放了。   房间里只有男人悲怆的哭声,白须老者沉默着没有说话,好似不经意间抬手,掠过眼角,手背沾了一点水渍。   入了秋,敞开的窗户仍会有小虫子飞进来,扑到灯火上,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。   ☆、第十章   出乎林绍的意料,这一晚没有辗转反侧失眠,他睡的很沉,连梦也没做一个,醒来时已天光大亮,只是刚醒来的瞬间有些恍惚,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   林绍下楼时,周子健在柜台那算账,厅堂里坐着几桌客人,桌上一壶稠酒并着几碟下酒菜,聊着打南边过来的见闻。   “现在可真不太平,我们老大说了,下次走水路。”   “可不是么,这次我们过乌鸦山,一群山匪把我们拦了,过一次拿三成货品,你说这来回六成,我们大半年不就白干了么。”   “是啊,请的镖局也不顶用,那些山匪都是有官府撑腰。”   “要是一直这样,水路要是也走不了,就只能把这边生意断了......哎”   林绍在楼梯口听着这些碎碎念,有些诧异,官匪勾结竟如此严重,难怪上次他们遇到的山匪那么嚣张。   “周老板,给我们这桌加一盘花生米,要炸得酥酥的。”   “好嘞,您稍等。”   那些人唉声叹气了一会,又开始聊起别的事,不时爆发几声笑。   周子健拨弄着算盘,听人有往这边走,抬头一看是林绍,笑笑道:“你师父出去见老友了。你要出去?等我算完账,陪你一起。”   周子健眼睛还没有消肿,眼里的红色血丝很明显,神情略显疲惫,看来一晚上都没休息好。林绍这时才察觉,师叔也老了,再也不是那个背着他爬山,举着他摘树头果子的健壮青年了。   他甚至有点后悔,应该早点告诉师叔,阻止他去追查这件事。他曾经听到过鹿山的人议论,说是师叔害了他家,也隐隐感觉到师叔这么多年一直过得愧疚。但师叔对他是真的好,他从来都未曾生过半分憎恨。   “西京城我哪没去过,要你陪着干嘛。”说完,拿起小碟里的一颗冬枣,在柜台上百无聊赖地滚来滚去。   “绍儿,我让大梁去张府把你母亲请过来,你见见她?”周子健合上账本,认真问道。   “别,我还不想见呢。”林绍把那颗枣握进手心,漫不经心地回答。   “梧桐巷往里走三家,张府......”   “师叔,你让厨房好好炖那肘子,我出去转转就回来。”   没等周子健说完,林绍就赶紧打断他,大步朝门口走去,背着他挥了挥手,示意自己挺好的,不用管。   周子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摇了摇头。   林绍在街头晃荡了一圈,路过捏面人的小摊,看到一排花花绿绿的小人中,有糖豆儿最爱的穆桂英,当下掏钱买了一个,想着回头让师叔带回去给那个小跟屁虫。   付了钱,想了想又问摆摊的老人,会不会捏小动物。   “猫儿狗儿都会捏呢,你要捏个什么呢?”老人笑呵呵地问他。   “就捏个兔子吧,眼睛红红的那种。”林绍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叶筠,醉酒时眼睛红红的模样,跟兔子倒是挺像的,也不知道到时送他,他会不会喜欢。   梧桐巷往里走三家,林绍停在张府的大门口,站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,才绕到张府后头的街往回走。   墙头突然抛出一个东西,直直正好往肩膀上砸去,林绍伸手一抓,是一个小姑娘们爱玩的毽子,颜色鲜亮好看。   墙内一阵喧闹声,小姑娘声音清脆,指挥着:“把梯子给我扶好了,我看看掉哪去了。”   不时,一抹红色的身影就压在墙头,小姑娘脸圆园有点面熟,刘海儿被汗水沾湿了几根,黏在额头上。   见林绍拿着自己的毽子,高兴地叫起来:“大哥哥捡了我的毽子。”   林绍看那小姑娘趴在墙头,倒是害怕她一不小心就摔了,忙说:“我给你扔过去吧?”   哪知那小姑娘笑得更灿烂了,冲着他喊:“你等一下,我这就出来取,不要走啊。”说完,就看见风一般快速消失在墙头。   原来那妇人怕她出去玩走丢了,只准她在家里玩,她便经常将毽子往墙外抛,然后趴到墙头看小丫头帮自己捡。平时这后街也没几个人走,今日突然见有人捡了自己的毽子,高兴坏了,忙爬下梯子就要自己去捡。   林绍站在墙下,看着那扇门开了半边,然后露出一个小小脑袋,左右看了一下,对上林绍的视线后,笑眯眯地站直了身体,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。   小丫头走到林绍跟前,仰起脸对他说:“谢谢哥哥帮我捡了毽子。”   林绍见他模样可爱,忍不住蹲下来,逗她:“那你要怎么谢我呢?”   小丫头歪着脑袋想了一下,说:“既然哥哥帮我捡了最喜欢的东西,那么就另外送哥哥一个我最喜欢的东西吧。”   “哦?你还有别的喜欢的东西。”林绍假装吃惊地问。   小姑娘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小的荷包,里面装了两个小糖块,她用手心托住那荷包,说:“我只有两块糖,哥哥你选一个吧。你要是喜欢吃,都拿走也可以。”   说完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荷包,把手举得高高的,一脸大气凛然。   林绍看着那荷包,五彩祥云的花样,绣着平安喜乐四个字,他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,被藏在他房间床底的小盒里。   林绍摸了摸女孩的头顶,温声说道:“谢谢你啊,可是我不爱吃糖。”   小女孩见他拒绝,有些着急:“很好吃的,真的,你吃一个吧。”说完不管不顾,捏起一块,就往林绍嘴里送。   甘甜一下子在舌尖化开,桂花的清香漾了满嘴。林绍的眼睛眯了眯,桂花糖的香味他记得,他家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,每逢开花,母亲总是摘下一些桂花,给他做桂花糖吃。   妇人走出大门来寻女儿时,正好看见小姑娘往一个青年男子嘴里塞糖。那青年脸庞线条刚毅,剑眉直入鬓角,和林二年轻时相似极了,只是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,淡化了所有凌厉,看起来有着和林二截然不同的温和气质。  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个面人,让女儿选,女儿毫不犹豫指了那红眼的小兔子。略微迟疑了一下,林绍还是递给了她,站起来就要和她告别。   女孩儿拉住他的衣角,稚声稚气说道:“我给你糖块,你送我小兔子,母亲说,这叫投桃报李,是说我们关系非常亲切,会经常来往。”   林绍听了这话,更是忍不住笑意,点头说是。   “绍儿?”妇人走过来,轻声叫了一声。   林绍直起腰来,看着眼前的妇人。妇人的眉眼还是记忆中的模样,温温婉婉像江南女子,眼角稀疏几根皱纹,昭示着岁月流逝的痕迹。她看向林绍的目光复杂,激动懊悔愧疚交织在一起。   “娘,这是哥哥给我的小兔子。”小姑娘看到妇人,举着小兔子给她看。妇人敷衍地点点头,又将目光落在林绍身上。   林绍对着妇人笑了笑,说道:“我这些年过得挺好的,师父师叔对我也特别好,过几天我就要和师父回去了,以后可能不经常来西京,您以后多多保重。”   来时的的路上,他有想过要问,当年她是怎么逃脱的?这些年她去哪了?过得好不好?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他呢?是不知道他在鹿山么?   但他看到妇人保养得当,衣着装饰精致,便知她生活富足,那些问题一句也没有问出口,而是将自己十来年的生活压成一句话,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。   夫人错愕,没想到多年未见的儿子,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在和她告别,要她多保重。而她却如同被禁锢在了原地,不能开口,他嘴上说自己过得很好,却仍想问他是否受过委屈?但毕竟当初是她选择了离开,这时便没有资格去要他留下来,去听她絮絮叨叨闲话那些过往。   妇人牵过小姑娘的手,看着林绍的背影消失在巷口。   林绍走过巷口拐角时,回头看了一眼,妇人蹲下身,正用帕子给小姑娘擦脸。   他还能记得,自己那么大的时候,在家中的小院子里,拿着一个小木棒,比划着跟着父亲练剑。玩得满头大汗,母亲也是那样蹲下身,嘴角噙着笑,用帕子拭去他脸上的汗珠。   也还记得母亲陪她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,摊开一本书,教他念那些绕口的诗词。夏日炎炎的午后,母亲给他和父亲端来用井水冰过的绿豆粥,看他俩吃,自己在一旁给他们打扇。   他们曾经那么快乐,拥有世间所有寻常百姓都会享受到的幸福。   但是与那些温馨相比,他永远也不会忘了,那日自己醒来后独自一人睡在客栈的床上,他飞快跑回家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但触目是一片断垣残壁,草席盖着数十具焦黑的尸体。   尔后被师傅带去了鹿山,那时他常常呆坐在石阶上,晚风吹过松林呜呜作响,倦鸟拍着翅膀归巢,他觉得茫茫中就只有自己孤身一人。   后来年岁渐长,他慢慢接受父母永远也不可能来接自己了,于是将那些敏感的心事都藏起来,在别人眼里好似突然换了个人一样,开朗又顽劣,却又让人放心。   此时见到母亲已经嫁作他人,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。林绍觉得不管怎么样,都不应该再去打扰母亲的生活,那些往事他知道母亲也如他一般痛苦过。   ☆、第十一章   话说那巡捕带着一干人回衙门,也是万分头疼。   府衙门前的伸冤鼓,上一次响起的时候还是几年前,若不是天天有人清理公堂,怕是那惊堂木上的灰都能积几尺高。   平日里他们巡街,也不过是抓几个手脚不干净的毛贼,或是帮着邻里找狗捉鸡,去调和些口角争吵,哪会遇到这突然死了人的事。   众人等了半日,县令才过来升堂。   县令五旬开外,头发和胡须已斑白,眼神也有点迟钝了。因曾是帝师,年纪大了以后便被安置过来荣养天年。这儿民风淳朴,尚算富饶,他每日要做的,不过是在后院晒晒太阳喝喝茶,听师爷转述些巡捕近日又理了哪些家长里短,好不悠闲。   他扫了一眼堂下,一个妇人伏在尸体上哭哭啼啼,一个清瘦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站在那,堂外更是乱哄哄挤了一群人,真是闹得人头疼。   他将惊堂木一拍,声音颤颤问道:“堂下何人,有何冤情要状告本官?”   那声惊堂木响后,围观的人瞬间安静了不少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人,更是打了个哆嗦,她把脸上的泪用手背一擦,跪在那哭道:“我们家大壮昨儿才去他们家做工,今早就被发现飘在河里。大壮平日也没个仇家,肯定是叶家害了他,求青天大老爷,给我们做主啊。”   县令不置可否,将目光投向叶筠,问道:“你可有什么话要说?”   “晚生叶筠见过大人。”他弯腰拱手给堂上的县令行了个礼,复而挺直脊背,不慌不忙陈述道:“那人是我们家才招进来的小厮不错,可叶家不过迁回来几日,从前更是与这人毫无瓜葛,为何要害他?大人可以派人去询问,叶家从未苛待过仆从。”   那妇人可不管叶筠说什么,本来就有些心虚,梗着脖子喊道:“人是进了你们府上才死的,你们赔我儿子。”   “肃静!”县令眉头一皱,呵斥道:“你说他是叶家杀死的,有证据么?”   妇人哪能答出什么证据,自己儿子的品性能不清楚么。她本意不过是讹点安置费,哪知闹到公堂上来,这时若不死咬着是叶家害的,给人知道是想讹钱,怕是吃不了兜着走。   县令又问叶筠:“你可有证据证明?”   “首先,我们府上与死者共住一屋的小厮都可以证明,熄了灯后他独自一人出去了,别人都以为他是去茅房,并未在意。其次,今早去打扫书房的小厮给我说,书房遭了贼,家中的账本全部丢失。除了死者,府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人证明未踏入书房半步。”叶筠顿了顿,他没有把齐婉婉说出来,怕给她一个姑娘家惹麻烦,接着说道:“并且,我也听巡捕大哥说了,尸体是在离土地庙不远处发现的,被树枝勾住了衣服才停在那的。那处离叶府不近,试问,若是叶家杀了人,何必要到上游处抛尸?”   听完这一番话,外围议论声又大了几分,不得不承认,若真是叶家杀了人,直接往门口的河里一扔,尸体就往下游漂去了,哪还要走到上游处扔,怕不被人发现?   这时,另一个巡捕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,禀报道:“大人,我们在土地庙前的斜坡处,找到血迹和死者身上衣物的布条,能确定那处就是死者的被害地。”   然后指了一下身旁的男子,道:“这位是村头卖豆腐的,他说他昨晚见过死者。”   “你说来听听。”   “昨晚周勤来草民家喝酒,夜里我扶着他去上茅房,我家茅房正好能看到土地庙。那时就顺便往那一看,就见一个人从庙里出来,往去镇上那条路走。没走几步,庙里头又出来一个男人,一刀就往那个人身上捅去。”中年男人心有余悸地说。   “那你昨晚为何不来报官?”县令眉头拧得更深了,似坐得有些不耐烦了。   “草民......草民,当时吓了一大跳,哪知眨了眨眼睛,那两人都没了踪影,草民以为自己撞了邪,今日才知道真死了人。”中年男人吞吞吐吐说道,任谁大晚上捡见那样的场景,十之八九都会觉得是眼花了或者撞见了不干净的东西。   “既然如此,这案子就先搁着。死者是叶家的小厮,你们叶家就出几两银子埋了吧。”县令摸了摸胡子慢悠悠说道,又转头看向妇人:“你回家等着消息,等我们抓到了凶手再来审。”   而后也不等别人反应,惊堂木一拍就退了堂,脚步蹒跚地离开了。   县令这般行为,让齐婉婉目瞪口呆。   回去的路上,她不住地在那说:“这是个什么判法啊?明明我们丢了东西,人又不是我们杀的,还要我们贴钱去埋人。”   叶筠笑笑安慰她:“损失几个钱不算什么,人没事就行。幸好你早上让我差人去看了书房,不然在公堂上我还不知说什么呢。”   得了安慰的齐婉婉,心情当下就好多了,冲叶筠一笑,她五官长得周正,笑起来更是明艳:“叶公子果然大度。早知道我当时就不放他走了,跟着去看看也好。看着那么老实一个人,没想到......”   “你昨晚见了他?”一直没说话的宁飞宇问道,语气有些不好。   齐婉婉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漏嘴了,忙打着哈哈:“师兄,我不是看着他没拿什么嘛,就放他走了,让他以后别出现在叶家。”   “没拿什么?那叶家的账本怎么丢了?让你看着宅子,你倒好,放着贼从你眼皮底下过。”宁飞宇冷声道。   “我......他也给我交代了,说是别人让他来偷个账本,我看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啊,又不是武功秘籍。”齐婉婉咬着嘴唇狡辩。   “都给你交代了,你还不长个心眼,你怎么不想想那人要叶家的账本干什么?帮叶家算账?”   被宁飞宇这么一堵,齐婉婉半天也说不出话来,一跺脚,快步往前走去。   叶筠看齐婉婉眼泪都要出来了,忙打圆场:“齐兄,这账本丢了也不碍事,回头我让账房先生再补一份便是了,你也别太责怪她。”   “婉婉就是这性子,不说她不长记性,一会去哄哄她就好了。不过叶公子别的可以放放,那人要找的账本却是要看好了,免得被人顺走。”宁飞宇还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。   叶筠听了这话倒是有点懵,他是真不知道那人要找的是什么账本。   不过从这后,叶家倒是安宁了不少,宁飞宇巡夜时,也没见有虎视眈眈的偷袭者了,他和齐婉婉商量了一下,决定再住几日就走,没有一直待在叶家的说法。   这日叶筠正在书房练字,书房的窗前种着一片竹子,碧叶到了秋天也不见衰败,清秀而又潇洒。   “啾啾~啾啾~啾啾啾~”竹林传来鸟叫,又隐隐有敲打窗棂的声响,叶筠不得不扔下笔,过去看看。   哪知刚走到窗前,一个鹅黄色的影子猛地从窗下站起来,把他吓得连退了好几步。   齐婉婉双手撑在窗棂上,恶作剧得逞般地笑道:“小筠哥哥,吓到了没?”   齐婉婉在叶家待了几日后,便把“叶公子”改成了“小筠哥哥”,说是这样叫起来顺口,且亲切。叶筠没说什么,宁飞倒是宇冷了半张脸。   叶筠是独子,相处一段时间后,他便将活泼可爱的齐婉婉,当作妹妹般看待,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,从不忘给她送一份。惹得叶夫人暗地里提点了叶筠几次,说这般拘不住的姑娘,不适合养在宅院里。   “怎么跑到这来了,不去找宁兄玩?”叶筠被她吓了也不生气,示意她绕到前门进来。   “大师兄在睡觉呢,让我别去打扰他,我一个人实在是无聊的很。”齐婉婉走到叶筠的书桌前,看他写在宣纸上的字。   “过几日就是中秋了,村里会有花灯会,到时带你去看。”看着她还是兴致不高的样子,叶筠继续说道:“到时还可以给你做个柚子灯提着玩。”   “真的么?那有没有河灯呢?我只听人说过,还没有放过呢。”听到可以玩,齐婉婉一扫方才的沮丧。   “当然有,王伯做的河灯最结实,能飘好远。”   “可是......”才兴奋了一会,齐婉婉又带些委屈说道:“可是师兄说,这两天我们就要回鹿山了。”   “这么快就回去了?不等林绍了?”叶筠有些惊讶。   “小绍哥哥没有给我们传信,也不知道他还来不来,很有可能他跟着师父直接回了。师兄说这儿没什么危险了,我们也不好一直住在你家。”齐婉婉难得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。   “你们住多久也不妨事,林绍肯定会回来的,怎么说也等中秋过了再回吧。”叶筠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也不敢肯定,林绍到底还会不会回来,毕竟他走那日也没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。   “就是,不差那么几日,我再去给师兄说下。”齐婉婉下定决心,冲出书房,也不管宁飞宇几刻钟前才说,让她不要去打扰。   ☆、第十二章   因举人村四面环山又临河,水汽充沛,四季的清晨,整个山谷都会萦绕一层薄雾。薄雾轻软,若是赶早走出去,会觉得像撞上一面水汽织成的蛛网,冰冰凉凉。只有待日头升高,村民渐渐活动起来,那雾才会消失。   此时天刚蒙蒙亮,静悄悄偶尔只有几声鸡鸣,叶筠还没有醒,只是与平日不同,他床上还躺了一个人。这人不是别人,正是从西京回来的林绍。   夜里被轻轻的开门声惊醒,就看到林绍熟悉的身影,而后又见他蹑手蹑脚到床边,叶筠那瞬间只觉得有种夜会情郎的悸动,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,闭着眼睛假装自己仍睡着。   虽然闭着眼睛,却仍能感觉到林绍在床边站了半晌,然后听到衣服摩擦的窸窣声,身旁的空旷即刻被填满。林绍在他身旁躺下后,又帮他把盖在脸上的头发拨开,才侧身脸朝外睡下。   叶筠整个身子都是绷紧的,在感觉到林绍翻身后,眼皮偷偷掀开一点,瞄到林绍的背影后,呼吸才敢缓过来。   大概是太激动了,余下的半夜里,叶筠一直睡得不□□稳。似睡非睡中,做了好几个零零碎碎的梦。   一会好像见到林绍翻过身来,慢慢对着他,叶筠说:“还以为你不回来了。”   林绍扬起那标志性的笑容,说道:“都答应你了,不会不回来的。”   “真是太好了,过两日就是中秋节,家里做了好多河灯,还可以一起去放。”叶筠想起这两日,齐婉婉缠着让做了满篮子的河灯,正愁没人陪。   林绍凑近,用鼻尖亲昵地蹭蹭他的脸,也不说话。叶筠觉得好似要醉倒般熏熏然,快乐得都要上天。   一会他们又好像正坐在窗前,面前摆了一桌棋,落子间,叶筠问:“师父让你去西京干嘛呢?”   也不怎么的,还惦记着要问这个问题。   林绍两指间夹着一颗黑子,漫不经心回答道:“为了娶亲的事。”   叶筠愕然抬头,才发现房间已经被布置成新房模样,床上堆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被褥,门窗箱笼都贴着纸剪的喜字,桌上燃着雕着龙凤呈祥的红烛,桂圆红枣花生各色果子摆了满盘。   外头锣鼓喧天,婆子尖细的声音越来越近:“快让林公子出来,新娘子的轿子都到门口了!”   一群人涌进房间里,七手八脚把林绍拉起来,换上喜服就要拥着他出去。叶筠一着急也就跟了出去,出了门那群人就走不见了,小院里空无一人,喜庆的装饰也没有,冷冷清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。   叶筠睁开眼望着帐顶,明明是一个梦,却觉得酸涩涨满了整个胸腔,不由转头去看枕边的人。   不甚明朗的光线下,林绍舒展着眉头睡得很沉,睫毛下有一圈青影,怕是有好几天都没睡好。叶筠就那么呆呆看着林绍,想到方才的梦,百感交集。齐婉婉曾说过林绍想娶她,怕自己梦里的那个新娘就是她了。   齐婉婉性格活泼,又是与林绍一起长大的,青梅竹马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。何况,以林绍的身手,必定也是配一个能与他行走江湖的侠女,而非自己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。   越想越觉得悲戚,不觉就滚下了两行泪。   林绍因把卷着的被子压在胸前,后背敞着觉得凉飕飕的,他皱着眉睁开眼要好好扯一下被子。   哪知一睁开眼却看到,叶筠正侧卧对着他,一串泪珠从眼角滑到鼻尖,掉落到枕头上,枕巾已泅湿巴掌大块地。   这么个天上神仙般的小人儿,泪水涟涟,看得人好不心疼。   他那点困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,想不到什么安慰的法子,只好把叶筠往怀里一拉,问道:“这是怎么了?做噩梦了?”   叶筠窝在他怀里,像一只温顺得小绵羊,一声不吭。林绍将手放到他的后背上,轻轻拍打着。这样安抚性的动作,反而让他哭得更凶。不时,林绍就觉得有温热的液体,透过薄薄的衣料,晕开在皮肤上。   等到叶筠哭得鼻塞眼肿,推开林绍要喘气时,林绍才略略松开了手。用手指揩掉粘在叶筠睫毛上的泪珠,好笑地问道:“你们这些读书人是什么毛病,问什么都不答,还哭成这样。”   哪知“读书人”这三个字正好戳中叶筠的死穴,刚刚已经止住的眼泪,刷一下落得比夏天的雷阵雨还快。   林绍最见不得人哭,何况叶筠那双眼,蓄满泪水的时候,能揪住他的心。只好抬起手,用衣袖挡住他的眼睛,忙不迭致歉:“好好好,是我不该问,你不说就不说。只要你别哭了,打我骂我都行。”   听了这话,叶筠哭得眼睛也有点难受了,才闷闷说道:“谁能打得过你......你衣袖都盖住我鼻子了,想闷死我?”   “叶小公子打我,我肯定是不还手的。别哭了好么?”林绍不放心地问。   叶筠点了点头,他才敢把衣袖挪开。倒真是把叶筠脸憋得有点红,配着那哭红的鼻头,受气包的模样。   “我梦见你和婉婉成亲了。”叶筠没有想林绍这会儿是什么想法,最终还是决定把那梦说出来。   “啊?哈哈哈,是不是那丫头又到处说我要娶她?”林绍毫不在意,眼神放空,笑道:“她刚来鹿山那会手上戴着个玉镯子,是她母亲小时候戴过的。我那时老和她打架,不下心把玉镯子摔了。她怕过节回家母亲问起,我俩琢磨了半天。最后我给她保证,说如果她母亲因为玉镯子的事打她或者不要了,我就把她娶回家。等长大后,她就老拿这事来笑话我。”   “婉婉挺好的......”叶筠垂着眼帘说道。   “那是自然,小师妹可是个大美人,求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。诶?你不会是喜欢我小师妹吧?”见他这么热衷这个问题,林绍不禁有些怀疑。   “你胡说什么呢,我可是把婉婉当妹妹看。倒是你......”   “我喜欢的人哪能是小师妹,她没事能把我闹腾死。我喜欢的......”林绍早料到叶筠想要说什么,赶紧打断他的话,但是话说到一半却又犹豫了,自己喜欢的,自己喜欢的人是哪样的?   “是不是和你武功一般好,能与你仗剑走天涯的侠女?”叶筠索性把这个问题也吐出来。   林绍的眼神有些迷茫,说道:“不,不是的......”   他喜欢单纯可爱的?会闹别扭的?还是会像小狗一样撒娇的?   否定后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,林绍也没有多想,拍拍叶筠的头,就要松开他。   叶筠没有挪动,仰起脸盯着林绍,那双勾魂的秋波里闪过一丝决绝,令林绍无端有些紧张。   “林绍,有句话我一直不敢对你说,憋了好久。可我没有办法再瞒下去了,我喜欢你。不是普通朋友的那种喜欢,是想要和你生活一辈子的喜欢。”   说完挣开林绍的怀抱,麻利地穿衣起床,叫小丫头端水进来洗漱,他不敢独自一人面对林绍,他害怕看到林绍脸上的错愕和厌恶,他更害怕听到林绍的拒绝。   林绍这一刻更是茫然不知所措,男子和男子哪能永远生活在一起,他本应该义正言辞地打断叶筠的荒谬言论。   可事实上他却退缩了,他没有办法假装自己对叶筠一点感觉都没有,没办法假装每次看到叶筠露出悲伤地表情,便想把他拥入怀中,更没有办法忘记自己要走那晚,是如何魔怔了凑上去含住叶筠的唇瓣。   那晚他滴酒未沾,如何能假装是喝醉了?   林绍回来后,最开心的莫过于齐婉婉了,叽叽喳喳围在他身边说个不停。一会说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错过了哪些趣事,一会又说叶筠给她送的小玩意。   惹得林绍不得不对她翻了白眼:“小师妹你就消停一会好么?咱赶紧回鹿山,你说给师父听去。”   齐婉婉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威胁,贼兮兮地说:“可是大师兄说了,我们在叶家过完中秋再回,大师兄想看花灯呢。”   林绍瞥了一眼含笑坐在旁边的宁飞宇,哼了一声:“是是是,都是大师兄想看花灯,求着你留下的。”   “既然婉婉想看,咱们就索性多住两日。你昨晚回来怎么不来我屋睡?”宁飞宇怕齐婉婉恼羞成怒,又要斗嘴,赶紧转移话题。   林绍把头往后一仰,伸了懒腰,叹气道:“还不是不知道你住哪屋,怕大半夜把府里的人都吵醒了,今晚就过去和你睡。”   “叶家还有几间空房呢,我已经让你去打扫了,倒不用你和宁兄挤。”叶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。   从早上到现在,叶筠都是避着他走,让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幸好这还有别人,不然还真是尴尬。   “小筠哥哥,你不用给他安排房间。在鹿山的时候,他经常和大师兄一起睡呢。”齐婉婉惦记着怎么报复林绍,忙说道。   林绍当下只想给齐婉婉一个爆栗,让她多嘴,什么叫经常一起睡,这么暧昧的话,怎么能说出来让叶筠听见。   不过扫了一眼叶筠,叶筠好似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,给齐婉婉说过两日中秋节的事。   ☆、第十三章   林绍这几日过得也算憋屈,虽然住一个屋檐下,抬头不见低头见,但谈话间叶筠却时时避着他。   起初还觉得避开些,有助于缓解尴尬,可真等到叶筠不理他的时候,又觉得提不上劲,做什么都没意思。   甚至连齐婉婉时不时的挑衅,他都一概置之不理。   被缠得不耐烦了,才自暴自弃地对她说:“小师妹,我真羡慕你没有烦恼。”   谁都知道林绍才是那个没烦恼的人,齐婉婉一脸看神经病的表情,问:“师兄,你怎么了?”   “我最近有些,有些不太懂自己在想什么?”林绍托着脑袋,说得有些犹豫。   毕竟是第一次见到林绍这么不干脆,齐婉婉赶紧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。   “婉婉,你有没有意中人?他喜欢你,给你说了,但你觉得两人可能没办法在一起,可是你也没办法忘记他?”   齐婉婉听完后,很迅速地摇摇头:“没有。小绍哥哥你不会是喜欢我吧?我的意中人啊,你这样的肯定不行,老是损我,过不到一块儿去。我要找也找大师兄那样脾气好的。”   说完还“哈哈哈”连笑了三声,瞄到林绍脸色不太对,又回味了一遍他刚才那句话,幡然醒悟。   嘴张得老大,环顾了一下四周,见没人才低声问:“小绍哥哥,莫不是在西京城......你遇到了中意的姑娘?”   林绍寻思了一下,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,只好正色道:“那你说该怎么办?”   “这个嘛......”齐婉婉拖长了语调。   谁都知道齐婉婉对爱情的理解还停留在听到的故事,看到的话本,根本没什么经验可谈。   但林绍此时也是病急乱投医,管不了那么多了。   只听到齐婉婉又顿了顿,用她那贫瘠的未实践过的爱情理论,给林绍建议道:“小绍哥哥,你既然老是想着,就证明你喜欢那姑娘啊,去提亲吧。你别怕人家瞧不上你,其实你相貌堂堂,武功也还不错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而且我听师父说过,你家还给你留了几亩地,你要是没钱娶亲,我就让我爹把你家那几块地买了,当然我也可以给你送个铺子。”   齐婉婉越说越兴奋,甚至连那家姑娘的家人要是不愿意,她就帮着去抢亲的主意都说出来了。   林绍这才意识到,自己真不该和齐婉婉说这些,泼了她一盆凉水:“我要是真娶回来了,怕能把你吓死。”   说完就走了,齐婉婉追在后面,暗暗吃惊:难道小绍哥哥中意的姑娘很难看?   自从知道了这个秘密的齐婉婉,憋着吧难受,说吧林绍又拒绝再和她谈论。   于是她也不闹腾了,整日都跟在宁飞宇后边,欲言又止:“师兄,我想给你说件事......”   每次说这一句后,就没了下文,弄得宁飞宇莫名其妙。   举人村的先人,是从南边迁过来的,也一直保留着节日做灯的习俗。中秋节这日,家家户户门口都会挂几盏灯。那灯笼自然也是沿着房屋,高低错落排着,虽不如元宵节那般热闹,却也成了一个小小雅致的灯会。   叶夫人早早安排了人,在庭院里摆上月饼、双藕、石榴和瓜,有两壶自家酿的桂花酒,象征着家人团圆,也给小辈们祈求姻缘美满,子嗣绵延。   众人在院里陪叶夫人赏了一会月,齐婉婉就坐不住了,惦记着自己还有那一篮子河灯。   叶夫人哪能看不出来,说自己想一个人去祠堂里陪陪叶老爷,让他们几个自己玩去。   齐婉婉提着那个专门给她做的柚子灯,亮亮的一团走在最前面,宁飞宇给她提着篮子,叶筠紧随其后,而林绍则磨磨蹭蹭落在最后,一行人往河边走去。   村里热热闹闹,男男女女闲步逛着赏灯,讨论谁家又做了新式的灯,几个小男孩提着灯比谁跑的最快,更有几个小女孩围着一只红眼儿兔子说奔月的故事。   他们走到白河下游的浅滩处,月色很亮,能将河滩上的细沙,看得清清楚楚。因为离村子较远,倒是没什么人,只有从上游飘下来的盏盏河灯。   齐婉婉叮嘱他们放的时候记得许愿,还说只能许三个愿,要捡最要紧说,否则河灯会载不动的。趁人不注意,特意朝林绍挤了挤眼睛,林绍只当没看见。   王伯做的河灯都是宝莲式样的,大大小小,各种颜色都有,混进从上游流下来的灯里,并不难区分。那些顺水漂流散落的灯,如同坠入河中的星子。   林绍看着站在他身侧的叶筠,他眼里映着河灯的光,红润的嘴唇紧紧抿着,晚风将他月牙白的衣衫吹得略微鼓起,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吹走似的。林绍突然想起曾在叶筠书卷中看到的词,既然今宵这人就在眼前,为何要等到分开后,才将他挂在眉头念在心头呢?   他轻轻碰了碰叶筠的肩膀,示意他跟着自己走。   叶筠走着走着就不耐烦了,往柳树下一站,凶巴巴地问:“你叫我过来做什么?”   也不怪叶筠脾气这么大,这几日他时常会懊悔,要不是那天早上被林绍抱了,他才不会鬼迷心窍把那些话都说出来。说出口的话已经没法收了,他觉得这会林绍叫他过来,必然是要拒绝他,自然是越想越气。   林绍见他不走了,只好转身过来,似笑非笑地问他:“你觉得我叫你过来,是要说什么呢?”   “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,我一个弱书生是配不上你,也后不见你也罢。”叶筠气鼓鼓地回答。   “哎......”林绍叹了一口气,头略略往下低些,眼睛与叶筠持平,眼神里满是怜惜。   两人的呼吸交错着,吹拂到对方脸上,有点痒,让叶筠觉得很紧张,不自觉握紧了拳头。   “你这究竟是什么脾气?什么事都不问清楚就胡闹,我有说过我不喜欢你么?你这样躲着我,我上哪去给你说?”   他......是在说喜欢我吗?   叶筠眨眨眼,只觉得一股酸甜,自胸腔处传到四肢百骸,继而心砰砰乱跳起来。   林绍看叶筠还是呆愣愣的,伸手将他揽入怀中。   叶筠被坚实的手臂环绕着,伏在林绍的肩头,贴着林绍的身体,能感觉到他的心跳,一声一声附和着自己的心跳,忍不住弯起了嘴角。   耳边传来林绍故作镇定,却有些抖的声音:“叶小公子,你说了可就不能反悔了啊。”   叶筠重重点了点头,下巴磕到林绍的肩,他将手臂紧紧环住林绍的腰。下巴磕着的地方有点疼,这种真实的疼痛,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。   等到他俩回到河滩时,篮子里河灯不多了,宁飞宇蹲在那放,齐婉婉倒是站在旁边看。   林绍心情很好地过去逗她:“也不知道是谁嚷嚷着要来放灯,才放了几个就不放了?”   齐婉婉没有吭声,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。   “别咬......疼......”怎么跟个小狗一样,叶筠喘/息着推开林绍。   林绍在放开他的唇,又在他腮帮上咬了一口,才含含糊糊说道:“早就想咬了......”   “......”   烛光影影绰绰,没有等来那个剪烛花的人,房间变得更加昏暗了。   一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,钻进松垮的衣襟内,激起一片鸡皮疙瘩。   叶筠的一双眼泛着迷/离的水光,脸色酡红,嘴唇咬得紧紧的。   林绍亲亲他的眼睛,舌尖滑过唇瓣,继而撬开他的紧咬的牙,you哄着:“叶小公子......别动......”   声音低哑,是叶筠从未听过的,只觉得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。   半晌,林绍才将手抽出来,舔舔叶筠的唇,又用脸颊蹭过他的脸,喟叹:“你脸怎么这么热呢?”   叶筠觉得自己这张脸都可以不要了,瞪着林绍。明明是林绍在做那令他羞愤的事,却反过来问他怎么脸热。   林绍大约也看出了,自己不宜太过分,明明想忍住,可是笑容怎么也不肯消失。   只好将叶筠的头埋进他怀里,说道:“睡吧,等你睡着了我再走。”   “你不在这睡么?”叶筠的声音有些失落。   “这几日都和大师兄一块儿睡,突然不去睡,不好解释。”   “谁让你去和飞宇兄睡!”   “还不是那日你把我吓到了。”   “我......”   “嘘......别说话。”林绍在叶筠脑门上轻轻一吻,叶筠这才安静下来。   林绍看着自己怀里熟睡的小人儿,眉眼秀气,嘴唇略微红肿着,怎么看也看不够似的。   明明是这个小人儿先说的喜欢,但不可以否认的是,自己在他没有说之前便开始喜欢这个小人儿了。说不上为什么喜欢,可是无论看他做什么都觉得可爱,无论什么时候都想和他在一起。   他沉浸在满心的喜悦里,当初那点点害怕旁人眼光的顾虑,荡然无存。反倒是有些担心,这个好的一个小人儿,以后放在自己身边,自己能给他什么呢?   不管未来如何凶险,自己都要挡在他身前。   ☆、第十四章   中秋过后,便开始淅淅沥沥下起秋雨,林绍念叨着“下雨天,留客天”,且知晓师父也还未回鹿山,又说服他俩在叶家多住几日。   这日,齐婉婉终于忍住不住了。   “大师兄,咱们什么时候回鹿山啊?”她手托着腮,无限惆怅地问道。   “这几日下雨呢,路上不好走,你不是最不愿意下雨天赶路么?”   宁飞宇坐在她对面,正用布块擦着剑,也没怎么在意。   齐婉婉没有回答,虽然说下雨天赶路,泥泞不堪,但怎么也想快点回鹿山,于是重重叹了一口气。   “这是怎么了?觉得不好玩了?王伯昨日抱了只奶狗回来,养在门厅那,你要不要去看看?”宁飞宇看她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,只当她是闷着了。   平日里,齐婉婉最爱那些毛茸茸的小猫小狗小兔子什么的,可是此时她一点心情都没有。   她幽幽看了一眼宁飞宇,问:“师兄,爱情是什么?”   宁飞宇手一抖,剑锋差点划破手指,咳嗽了一声,才说:“婚姻自古讲究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婉婉还是不要问这些比较好。”   “大师兄,你有没有心仪的女子?”齐婉婉脑子转了转,决定换个方向问。   “我......有的......”宁飞宇迟疑了半日才回答,窘得耳根都红了。   “那喜欢一个人,会不会过几天就不喜欢了呢?”齐婉婉继续追问。   宁飞宇停下手中的动作,郑重地说:“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,必定坚如磐石,怎么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。”   “哦......大师兄,师父好像说过,你家给你定过娃娃亲,对不?”   “不是,那是父亲的至交,还没出生的时候定的,出生了才发现也是个男孩,只能当兄弟。而且......”宁飞宇急急辩解道,停顿着看了一眼对面的人。   “啊,这样,那你知不知道小绍哥哥有没有定亲?都没听师父说起过。”齐婉婉根本没把宁飞宇的回答往心里去,绕了半日终于把问题抖出来了,还觉得自己特别聪明,一点也没留要打听林绍的痕迹。   宁飞宇想说的话还没有说,话题一下子就转到林绍身上了。他看着齐婉婉一脸期待的表情,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,想了一下才说:“小绍父母去得早,自然是没有定亲。师父曾说过,要给小绍找个好人家的姑娘。”   “那师父有没有说过,他看上过哪家姑娘呢?”齐婉婉显然更感兴趣了。   宁飞宇那颗心缓缓沉到谷底,面上仍不显,说道:“这个师父没有说过,但师父也只是那么说说而已,左不过还要小绍自己喜欢。”   “那可怎么办才好......”齐婉婉听了这话,心情反而更沉重了,喃喃自语。   “婉婉,你若是......”   “大师兄,你去和小绍哥哥说说,咱们回鹿山了好么?”   “嗯?谁要回鹿山了?”林绍还没走到房间门口,声音就先传来了。   齐婉婉见他大步走进来,神采奕奕,身后还跟着叶筠,她躲开眼,不自然地说:“我想回鹿山了。”   “才几日就住烦了?鹿山不是更不好玩么?”林绍把手里提的小包,往齐婉婉面前一推,末了还不忘添一句:“喏,栗子酥,叶筠专门差人给你买的。”   “不吃!”齐婉婉看也不看那纸包,把头拧到一边。   “那你想吃什么?桂花糕?我让人给你去买。”叶筠笑了笑,以为她想吃别的。   “不吃,什么都不吃,你买的我都不吃!”   齐婉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听了叶筠的话后,脑子一热,伸手将那包糕点扫到了地上。   纸包的绳子歪开,几块糕点掉出来,沾着灰尘散在那。   林绍顿时沉下脸,说道:“好心好意给你买来,不吃就不吃,发什么脾气,你以为自己还是三岁小孩么?”   林绍虽然时常说她,但语气从未这么严厉过,齐婉婉顿时觉得满腹委屈,恨恨瞪了一眼叶筠就跑出去了。   三人面面相觑,宁飞宇见她跑出去了,下意识就要去追,想到林绍在,又忍住了。   怕是婉婉也不愿意他去追吧,但他仍劝解了林绍一句:“小绍,婉婉是想回鹿山了,这半日情绪都很低落,怕是一时情急,才口不择言。”   “想回就回,谁不让她回了?发什么脾气。”林绍脸色还是很不好看。   “林绍,你去看看吧。”叶筠想起齐婉婉刚才那眼神,总觉得有些不安。   “这时也就你能哄她了。”宁飞宇也附和着。   还没等林绍去哄,齐婉婉眼睛肿肿地抓着一只信鸽回来了,将信鸽递给宁飞宇后,一声不吭坐了下来。   “小绍,师父已经回鹿山了,问我们这边安排妥当了没?”宁飞宇摊开从信鸽腿上拿下来的纸条,说道。   “大师兄,明日就回吧。”齐婉婉仿佛看到了一道曙光,在他话音落后,马上接道。   宁飞宇看了看林绍,林绍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,再看看齐婉婉那肿得跟个小桃子似的眼睛,点了点头。   “师兄,我想缓几天再回。”林绍不管别人怎么想,反正他暂时还不想走。   “要回就一起回,难道还要师父专门等你不成?像什么话。”宁飞宇心疼齐婉婉,也明知有气不能冲林绍撒,但语气还是忍不住加重了几分。   一时气氛有些僵,那鸽子也不飞走,“咕咕咕”叫着在房间里绕了一圈,然后去啄那掉落的糕点。   叶筠见这三人都好似憋着一肚子的气,互相干瞪着眼,作为局外人他也不好说什么,于是想要偷偷碰一下林绍,示意他态度不要那么强硬。   哪知手伸过去,刚碰到到林绍的小手指,就被他反手拉住。   林绍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指骨,然后贴着他的掌心,手指钻进他指缝间,与他十指相扣。   叶筠呼吸一滞,心虚得很,却不敢乱动,两张相贴的掌心慢慢沁出汗,潮湿而又暧昧。   因两人坐的极近,又有桌布挡着,旁人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。   “呵......”林绍嘴角上扬,轻笑了一声。   刚刚还黑着脸的人,转眼就笑了,令桌边另外两人一时有些茫然。   在那两人异样的神色里,林绍慢吞吞对齐婉婉说道:“明天回就明天回,就你事多,没事就去收拾一下吧。估摸着,雨今晚就能停。”   说话间,用小手指在叶筠的掌心挠了挠,才放开他的手。   夜里,林绍把那只信鸽放在案上,给它撒谷粒吃。   还招呼叶筠一块儿来喂:“你要对它好点,这只鸽子就养在你这,有什么事就让它给我传信。”   “婉婉是不是看出了什么?我看她今天很不对劲。”因为林绍时不时会捏捏他的手,让他有些草木皆兵,总怕被人看到。   “能有什么事,那丫头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。明日要走的时候,说不定又舍不得了。”林绍将手中的谷粒全部摊到信鸽面前,又在盆里洗了手。   “不过啊......”   “不过什么?”叶筠将布帕递过去,给他擦手。   “不过我倒是真的舍不得你,也不想你受一点委屈,不如跟我回鹿山吧。” 林绍自然而然将叶筠圈入怀中,在他耳边叹气道。   心仪之人的情话,总是让人没有抵抗力,然而叶筠尚有一丝理智没有飘走,拒绝道:“不行,母亲身体不太好,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家。”   “要是师门里没什么事,不过几日,我就回来看你。”边说边将唇落在叶筠的额头,仿佛叶筠是一块香甜馥郁的蜜糖。   “你这来来去去,不怕你师父问起么?”叶筠眯着眼笑问道。   林绍的吻已经落到腮边,听了这话,稍稍别过脸,将叶筠的耳垂含住,用舌尖抵住吮、吸,又用牙齿细细啃噬。   烫烫的鼻息钻进叶筠的耳朵,一股酥、麻从尾椎处蹿起,使他原本就靠在林绍的身体,不觉又软了几分,紧紧与林绍贴合在一起。   “我说我在外面捡了个小媳妇,不去看他,他就要被别人拐跑了。”   ☆、第十五章   “小姐,快回来,老爷说不让人靠近书房的。”小丫头蹲着身子,低声唤着。   低低的灌木丛里露出一张圆圆的脸,冲小丫头做了个鬼脸,然后摆摆手,示意她别出声。   父亲说好了要带他去骑小马的,怎么等也等不来,已经在书房待了一下午了还吩咐人不准去打扰,张月实在是想知道父亲在做什么。   她从草丛里搬出一个木墩子,颤颤巍巍扒着窗沿踩上去,侧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。   “奎哥,叶家的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账本,问那小子,也说没有。”   “莫不是没有那个账本?”   “胡说,张大人怎么可能让我们去找子虚乌有的东西。”   “别吵了,张大人还没有回来,这人怎么处置?”   小姑娘没有听懂里面的人在说什么,她从窗户缝里偷眼瞧里面。   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色衣袍的人坐在地上,眼睛被黑布蒙着,嘴也被堵着,双手似乎反捆在身后。   她看的不太真切,正想轻轻将窗缝推开一点时,脚下一个不稳就摔到地上了。   几乎与此同时,窗户被打开,一把剑直指小姑娘前胸。小姑娘看了看面前那把剑,再看看持剑人脸上的刀疤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   站在刀疤汉子旁边的张奎,看到地上那张灰扑扑爬着泪痕的脸,赶紧拨开剑,走出去将小姑娘从地上抱起来,心疼地问:“月儿怎么在这?摔疼了没?”   打着哭嗝的张月,抬眼看了一下刀疤男凶神恶煞的表情,赶紧双手搂着父亲的脖子,断断续续地说:“月......月儿......等......父亲......骑小马......”   张奎拍着女儿的后背,安慰了好一会,才对屋内几个人说:“小女顽劣,实在是不好意思。”   众人见小姑娘还伏在张奎怀里掉眼泪,也不好再说什么。   另外一个一直坐在椅子上的汉子,问道:“这人是留在这还是我们带走?”   “没个正经落脚点,带他作甚,还不知道张大人几时回。”那刀疤汉子第一个反对。   他们都是宿在烟花巷中,温香软玉在怀谁还乐意看着一个累赘。   张奎思索了一下,说道:“那他就暂时留在我这,等张大人回来了,再给他送去。”   夜里,张奎坐在梳妆台前,妇人站在他身后边给他散头发,边说:“是我不好,下午没看住月儿,打搅到你们了吧?”   张奎闭着眼睛,缓缓说道:“没事,她过去的时候我们差不多也谈完了。”   “他们带了个人过来?”夫人试探着问,虽说她从来不过问丈夫的生意。但下午听管事的提了一下,说后院的柴房关了个人,让大家都避开点走,还是有些疑惑。   “那是个管账的,偷了我一个商友的账本,被抓了回来。那商友近几日不在西京,人先放我这,回头给他送过去。”   “那人关在柴房,要不要送吃的用的过去?”想到那四面漏风的柴房,毕竟是个账房先生,别给冻死在里面了。   张奎睁开眼,从铜镜里注视着妇人,说道:“这事夫人就不用管了,我自由安排。”   想着自己一个内宅妇人,不宜插手他生意场上的事,也并未在意。   等到夜半众人都睡去的时候,一个小小的影子轻轻推开房门,悄无声息地摸到后院柴房所在的小院子。   院子门口守着的两个男人,裹在厚衣服倚在门上打瞌睡。   夜色如水,亮堂堂的。   小姑娘从狗洞里爬进院子,站在院子里思考了一会,准确无误推开了关着的人那扇门。   被扔到马背上奔波了几日,叶筠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。   叶筠自小娇生惯养,哪受得了这般折磨。被关到这柴房里来后,也没人来给他松绑,更别说给他送点吃食了。   在他又饿又渴,浑身又疼得难受,快晕过去之际,感觉有人轻轻戳了他一下,又将他嘴里的布团扯掉,他无意识地说:“水.....水.....”   过了许久,才有一股清凉倒到他嘴里。   要说张月这个小姑娘也是胆大,白日里被那刀疤汉子一吓,便铁定心觉得那人是坏人。而在她的认知里,被坏人绑起来的自然就是好人。而她却没有意识到,这个被绑的人可是被关在她家。   等到别人睡了,便想偷偷摸摸过来把人放了。哪知道那绳绑得结实,张月半天也解不开,戳戳那人也不动。   她只好悄悄说:“我帮你把布团取掉,你不要喊啊,会被人听到的。”   胆战心惊取掉布团后,那人只是迷迷糊糊要水喝,她又跑去取水喂他喝。   半日下来也不见人醒,张月也困得哈欠连天,只好先回房免得被人发现,走之前还不忘将屋里一床辨不出颜色的脏被子给叶筠盖上。   小姑娘前脚刚走,梁上就跳下来个黑色夜行服的男子,迅速翻看了一下叶筠身上的物品后,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倒了一粒药丸喂进他嘴里,然后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墙头。   原来林绍才走不过两日,叶家就闯进了三个大汉,二话不说就把叶筠绑了,逼问他父亲的账本放在哪里。   别说叶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账本了,就算知道也是万万不能说的,自然是没有吐露半点信息。   那三人在叶家翻了个遍,也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,且白日里人多眼杂,怕有人给前些日子住在叶家的那几人报信。想着既然寻不到账本,捆个张大人要的人回去,也不算办砸这个差事。   幸好当日叶夫人去了镇上,免受了惊吓。但回来后见到家中一片狼藉,问了邻里才知道叶筠被人装进麻袋里,往马上一扔就绑走了。   叶夫人听了,当下就觉得胸口一疼,晕了过去。   第二日醒来仍是浑浑噩噩,没个主意,直到听到院里有鸽子的叫声,才想起叶筠说过,林绍留给他留了一只传信的鸽子。   这才挣扎着起床,给远在鹿山的林绍写了求救信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章写得实在是卡,泪奔。 明天再多补一点。   ☆、第十六章   “齐婉婉,你都给师父说了什么?”林绍把小师妹堵在树林子里,逼问道。   从叶家回来那晚,齐婉婉避着其他人,找师父说了半天的话,出来的时候碰巧让林绍看见了。   从那以后,师父每日都在给他唠叨成亲的事。张家的女儿贤良淑德,李家的女儿貌美如花,王家的姑娘温柔孝顺,孙家的女儿一看就好生养。他拒绝得一个头两个大,连宁飞宇也纳罕这是个什么情况。   林绍铁定是齐婉婉告了状。   齐婉婉半天也绕不过去,咬着唇说道:“小绍哥哥,这都是为了你好。”   “哈?为了我好,你知道师父有多麻烦么?估计过两日都要请媒婆来山上了。”林绍被气笑了,他可不觉得这是件好事。   齐婉婉扭头就往反方向走,林绍一侧身,跨了两步又拦住了她。   “你今儿不说,我可不放你走。大师兄这会在师父那,可帮不了你。”林绍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,非要问清楚。   齐婉婉低着头,看自己的脚尖,半日才抬起头,眼眶都红了半圈   “小绍哥哥,那天我看到了。”   林绍心中警钟大作,问道:“你看到什么了?”   “我看到......你和叶公子,抱在一起,还......”   “你给师父这样说的?”林绍打断齐婉婉的话。   “没,没有......我说的是别的。”齐婉婉否认,见林绍并没有要发脾气的痕迹,才继续小心翼翼地说:“小绍哥哥,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,我也不敢给人说。”   “婉婉,我不管你是怎么给师父说的,但是我要告诉,你看到的都是真的。”林绍叹了一口气,说道。   “小绍哥哥......不是这样的......”,齐婉婉听了这话眼泪都快出来了。本以为林绍会反驳,只要他否认了,她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,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   齐婉婉的声音不觉都带了点哀求:“叶公子他,他不是女子,你们怎么可能在一起?”   “你还小,等你真的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,你就会明白。”这句话轻轻的,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。   “不,小绍哥哥,师父不会同意的,叶夫人也不会同意的。”这下,齐婉婉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,她长这么大,哪见过男子与男子在一起。   那日在河滩边见两人往远处走,本着想着跟在他们后面,到暗处吓他们一跳。树影绰绰里,竟见到林绍将叶筠揽入怀中,还说一些令人脸热的话,再联想到前些日子林绍那句,“我要是真娶回来了,怕能把你吓死。”,顿时心如擂鼓,逃命似地跑了回去。   她承认叶筠是比普通男子要长得俊美一些,可也不至于让男子都倾心,世上颜色好的女子还少么?   偶尔在爱嚼舌根的妇人嘴里听到的,也都是些达官贵人爱去南风馆,南风馆的小倌儿如何涂脂抹粉,搔首弄姿。那些话里如何笑话好男风的人,如何粗俗地评论,她耳闻过,她不愿意自己的师兄卷入这样的话题中。   “叶筠那么好,你不也知道么?我会给师父说清楚的。婉婉你别哭啊。”林绍拿过齐婉婉手中的帕子,给她擦眼泪。   见她眼泪快止住了,才把帕子塞回她手里,笑着说:“婉婉,我以后可不帮你擦眼泪了啊。”   “小绍哥哥......”   “别哭了,再哭鼻涕泡都要出来了。只是,暂时不要和人提起我和叶筠的事,可以么?”   齐婉婉在林绍的目光下,有些气馁,看到叶筠身后的拱门,一个熟悉的身影,忙喊道:“大师兄,你去哪呢?”   随着话音落地,宁飞宇好似才看到他们,急急走过来:“叶公子出事了!师父正找你。”   他们不过才回来几日,叶筠怎么会出事?   几人快步往白须老者的小院走去,宁飞宇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,也说不明白。   到了房间门口,师父只让林绍一人进去,宁飞宇和齐婉婉站在外面傻瞪着眼。   “师父,叶筠怎么了?”刚跨进门,林绍就着急地问。   白须老者手里拿着信纸,皱着眉,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反而问:“绍儿,见过你母亲了么?”   “见过了。师父,这和林绍有什么关系?” 林绍不明所以。   老者将信纸递给了他,密密麻麻的小楷写了一页。   原来起先周子健就安排了人守在张家,看那边会不会有什么线索。潜伏的这段时间也收集了不少线索,但因周子健准备放下了,也就不想再查了。   哪知还没来及把那人撤回来,守着的那人倒是发现,张家绑了一个细皮嫩肉的人回来。   看被绑来得那人衣衫虽然蹭满了灰,可那料子及款式却绝非平民老百姓穿得起的,留了个心眼,夜里溜进去一看,却发现那被绑的人荷包里装了几枚鹿山特制的飞镖。   鹿山特制的飞镖是被打磨圆润的六角型,镖面刻有一只小小的幼鹿,这镖每个入了鹿山师门的都有一袋,代表着鹿山弟子的身份。因师门收的大多都是孩童,这镖只是给他们练习用,并不能伤人,且禁止将飞镖随意赠与他人。   那人赶紧去客栈找了周子健,给周子健描述了一番那人的长相,且听说是从举人村绑过来的,周子健当下就猜到是叶筠。   但因张家处在一个比较尴尬的位置,周子健不敢擅作主张,只好先给白须老者送信,请示该怎么做。   “师父,师叔信上并未提张家为何要绑叶筠?”林绍一字一句地看完这封信,生怕遗漏了半点信息。   “绍儿,你不在西京的时候,子健打听张奎,也就是你母亲的丈夫。看起来好似并没有什么异样,就是一个常年南北奔走的商人。可事实上,每次他的商队一出发,他就消失了,等到商队回来,他也就回来了。”   “您是说,张奎假借商人的身份做别的事?”   “不错,与他往来的除了商贩,大都是些穷凶恶极的匪首。”   “母亲知道么?”林绍迟疑了一下问道。   “大概是不知道吧。绍儿,他们若是为了钱财,何必千里迢迢绑人,其中必定还有别的事,让飞宇和你一起去,给你添把手。”   “师父,我这就去西京。”林绍此时心急如麻,恨不得一下子飞到西京去。   “绍儿,张家的小姑娘跟你小时候挺像的,机灵劲十足。”在林绍转身离开的时候,白须老者意味不明地说了这句。   林绍背影一顿,轻轻说了句:“知道了,师父。”   “哎哟,小姐,这是什么风把您刮来了。您要吃什么叫小丫头传一声就是了,仔细这儿污了您的裙子。”厨房的婆子谄媚地笑着,心里却犯嘀咕,生怕这个小姑奶奶是来找麻烦的。   张月在厨房里转了一圈,皱着眉头想了半日,也没想出要给被绑的那人拿点什么吃的。   那婆子琢磨着,应该是夫人不让她吃零嘴,偷偷来厨房找吃的了。也不说破,同时想着也不能这会吃了,中午又吃不下,于是建议:“小姐,要不给您做碗鸡蛋羹?快得很,一会就好。”   “恩,要蒸得嫩嫩的。”说完就走到厨房外,在小石凳上坐着。   不一会儿,鸡蛋羹就蒸好了,小丫头青青端着跟在张月后边。一路躲着人,走到那个隐蔽的狗洞旁。   “青青,你就在守着,我一会就出来。”   “小姐,你别进去啊,老爷要是知道了,非打断我的腿。”青青扯着她的衣袖,为难地说。   “你要是再说话,我就马上把你卖掉,让你没饭吃。”张月吓唬道。   青青是妇人奶妈的孙女,哪能真把她卖掉,可小丫头比张月还小一岁,自然是不懂,只能委委屈屈点点头应下。   “要是有人发现了你,你就大声说我去小花园找猫了,你也正在找我。然后赶紧跑回房,我再去找你,知道不?别犯傻啊。”张月不放心又叮嘱了一遍。   等到张月熟练地爬进狗洞,青青把洞口的荒草捋了捋,看不出有被压过的痕迹后蹲在那,像一只失去了庇护的小鸡仔,警惕地朝四周张望,好像面前随时会蹿出一只凶猛的大野狗。   这次张月可是做足了准备,不仅带了吃的喝的,还带了一把小刀。   “小哥哥,你醒着没?”张月试探地问着,叶筠回应她呜呜两声。   早上醒来叶筠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,嘴里一股子药香让他有些疑惑,仔细想想了昨晚的事,只记得有人喂了他水。   “我给你把布团拿走,你别叫啊,外面还有人守着呢。”张月再一次说道,见叶筠点了点头,才敢把布团扯开。   被拿掉了布团的叶筠,咳嗽了几声,吓得张月捂住嘴,摆起了要逃走的姿势。   “能不能麻烦你把眼睛上这布条也解开?”叶筠喉间涩涩,艰难地问。   张月解不开那死结,使劲往上一拉,生生让那布条从头顶处扯了下来。   “......”   叶筠从眼角到额头发红,隐隐有磨破皮沁出血的趋势,张月手足无措:“啊......我......”   叶筠过了好一会儿,才适应光线,睁开眼,眼前一张圆圆的脸,一脸关切地看着他。   “这是哪呢?”他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,悄声问道。  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,从兜里拿出了一把小刀,绕到他身后,边用小刀磨那粗麻绳边说:“这是我家,是那个大坏蛋把你抓来的。我给你把绳子解开,我就可以带着你逃走。不过门口有两个人守着,我们只能从狗洞里爬出去。”   狗洞?叶筠苦笑,别说他这会儿四肢僵硬无力,就算在平日,他这么大个人怎么爬得出去?   张月倒没想那么多,满头大汗将绳子解开,碎碎念叨:“哎,你饿不饿?我给你带了鸡蛋羹,你快点吃吧?”   “青青,你怎么在这儿?小姐呢?”   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,张月听出来时服侍母亲的那个嬷嬷的声音。   “小姐,小姐她去找猫了,我......我肚子疼,走不动......”青青声音很是慌乱,不知情的人听起来,倒真像疼得受不了。   “你这丫头,蹲哪不好蹲这,生怕别人瞧不见?这会好点了没?来,跟我一块儿去看看小姐,夫人正找着呢。”   听着她俩的脚步声走远,张月才松了一口气,顾不得那么多了,忙把小刀往叶筠手里一塞,说道:“小哥哥,母亲找我,我要先走了,你最好等晚上再逃走。”   说完一溜烟跑没了影。   叶筠也盘算着晚上再走,青天白日里哪敢往出闯。   好在那两个看管的人,只是午间进来,在窗格子那瞟了几眼,见叶筠仍躺在地上,黑发盖着脸,身体微微起伏,有气没死也就懒得仔细查看。   ☆、第十七章   过了秋分,白昼渐短,夜风一晚凉过一晚。   与夜色同到来的是毛毛雨,细细密密打在身上并不冷,可不一会儿,衣服就能沾上一层潮气,再被冷风一吹,能冻到骨头里。   守在门外那两个人,缩着身子使劲把自己往屋檐角落里塞,躲避着时不时飘过来的雨。   一个人揣着袖子,忍不住骂道:“他娘的,什么鬼天气。”   另一个人也是被冻得哆哆嗦嗦:“就那个弱鸡似的人还要人守着,绑成那样都动弹不了,还怕他跑了不成。”   “奎哥还不是以防万一,过了今晚,明儿就换人,到时去我家喝酒乐呵......阿嚏......”话还没说完,一声喷嚏,鼻涕口水飞了老远。   “咱去里面那屋守着吧,外头这风大的,实在是受不了。”一个人终于忍不住了,提议道。   “行,你先在这守着,我去厨房拿个火折子过来,等会生个火烤烤。打了喷嚏这人用袖子一抹鼻子,骂骂咧咧就往厨房走去。   往厨房走的那人,不过刚过一个拐角,眼前就闪过一个黑影,然后一记手刀砍在他脖颈处,软绵绵就伏倒在路边。   另一个人左右等不来人,风声呜呜,这后院的柴房又偏僻,心里不觉有些发毛。风隐隐约约吹来一股甜香,闻得不太真切,他用力吸了两口气,眼皮重得挂了秤砣似的,倚在门边就没了知觉。   叶筠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,起初还能听到那两人的笑骂,这会已是死一般的寂静。   正当他想爬起来时,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。   “吱呀”门被推开了,凉风灌了进来,脚步声越来越近,叶筠两只手紧紧握住那小刀,防止自己抖得太厉害。   就在进来那个人手扶到叶筠肩膀时,一把小刀直愣愣刺过来。   林绍伸手一档,小刀“哐当”一声,顺势落在了地上,但他手背仍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。   叶筠那一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这会趴在地上喘气,甚至都没有发现来的人是谁。   “叶筠,别怕,是我。是我不好,我来晚了。”林绍将叶筠搂在怀里,嘴唇蹭过他的额头,语气里满是自责地安抚着。   怀里这人颤抖着,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清,只能从眼神里看出,错愕之后是掩饰不住的惊喜。   林绍不再迟疑,把他打横抱起,飞身往周子健的客栈赶。   叶筠的脸贴着他的胸膛,听到他的心跳,觉得那些委屈都没有关系了,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来救自己了,是从未敢有的奢望。   叶筠那绷紧的神经一松懈,顿时觉得浑身哪哪都是钻心地疼,甚至被放到绵软的被面上也无济于事。   林绍给他换掉脏衣服又用温水替他擦拭身体,原来白玉无瑕的躯体,这时布满红肿青紫,他的眸光兀自深了几度。   “疼不疼?在想什么呢?”林绍看叶筠泪唧唧地咬着嘴唇,神游天外的模样。   “哎......疼......”叶筠轻声哼哼,有些疑惑地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被抓走了呢?”   “师叔给鹿山送的信,要不是你身上带着鹿山的飞镖,还不知道上哪去找你呢?”   原来叶夫人的放的信鸽,抵达鹿山时已经是林绍他们出发后的第二日了,若是收到信再到处寻人,还不知道要让叶筠再受多少苦。   叶筠想起那日早上,林绍要他闭着眼睛,而后拿出几个飞镖飞快塞进他的荷包里,说暂且先送他这个当信物,让他时时带在身边,以后再送别的。   面上一红,为了掩饰,他又继续问:“为何师叔会知道我的消息?”   林绍轻轻托起叶筠的脚腕,涂抹消肿化瘀的药膏,轻轻揉搓着,那冰冰凉的药膏被林绍的指尖暖热,熨帖在伤处。   半晌,林绍才说:“抓你的那些人,你可认得的?”   叶筠面色有些发白,不知该从何说起,说是那张大人想要占有他?这般可耻的话怎么能说出口,说出口后,林绍又会怎么想自己?   “不认得......他们好想要找个账本,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?”他避开林绍的眼睛。   “林绍,你的手没事吧?”叶筠追问,生怕他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。   林绍把手背抬起来,对着光一看,流出的血已结痂,这种小伤真不算什么。不过此时他异常紧张地盯了几秒,然后就那条血痂横在叶筠面前。   “叶小公子,手都被你伤成这样了,好了还会留疤呢。”   “我......”   叶筠不知道是该说,给他买上好的伤药,还是说,自己会为这道疤负责?   林绍欣赏完他的手足无措,压着嗓子学姑娘的娇羞模样:“留了疤,公子可要对我负责,我也会对公子死心塌地。”   叶筠的脸腾一下就红了,真是恨不得把他嘴堵上,怎么这么能说些不着调的话。   林绍给叶筠穿上袜子,将他双脚埋进被窝里。   自己往前坐了坐,收拾起刚才那副调笑的模样,拾起叶筠的手,在手背处轻轻啄了一下。   “叶筠,你刚问我为何会知道你被关着地方对吗?因为那间宅子,住着我的母亲。”   叶筠瞪大了双眼,母亲?林绍不是说父母早亡么?而且为什么自己会被抓到那儿去呢?自己不是被张大人他们抓的么?   “我母亲没有去世,我也是近来才知道的。具体是怎么回事,我以后再告诉你,你快睡吧。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,林绍解释道。   林绍的笑容涩涩的,略略低下身子,整个人笼住叶筠,脸埋进他颈侧,声音带着些许倦意钻进身边人的耳朵:“叶筠,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,相信我。”   林绍闻着怀里这人的味道,似在层层积雪里揉碎了青竹叶,失而复得的心情令他几欲落泪。   在赶来西京的路上,他脑子里闪过一帧帧的画面,都是关于叶筠。小人儿初见他时的防备,小心翼翼地试探他,孤注一掷地表露心迹。小人儿会生气,会脸红,会犯迷糊,会在无人处悄悄说情话。   你要问为何会喜欢,他答不上来。他第一次发现这世间还有这么柔软的人,每一处都合乎他的心意。这个与他有了肌肤相亲的小人儿,让他知道从此茫茫天地,他不再是孤身一人。有个人依恋着他爱慕着他,想要与他过一辈子。   他怎么能弃之不理?   客栈的大厅里还点着灯,三个人围在桌边低声讨论着,见到林绍下来,周子健问:“叶公子还好吧?”   林绍点点头,示意他们继续。   “张奎是朝中张大人的一个远房亲戚,每隔一段时间,便借着商队易货出远门,实则是替张大人扫平一些仕途上的障碍,或者去山匪那拿上缴的银钱,给他们提供长期保护。”一个脸上罩了半边面罩的男子说道。   他叫陈柏,原是镖局里普通的保镖人,一次山匪劫道砍伤几乎快断了气,幸而被周子健救下,大难不死只毁了半边脸,就跟在周子健身边做点差事。   “这事我倒知道,近来有几条道都不走货了,就怕被劫了。”周子健点了点头。   “难道就没法管了么?这样下去,人人自危。”宁飞宇皱着眉头。   “不是没办法,只是牵扯到朝堂,咱们这些江湖人,势单力薄啊。”   “陈兄,张奎为何要抓叶筠?”林绍得关注点始终在叶筠身上。   “那张姓大人不知道从哪听说,已过世的叶大人藏了本账本,那账本的事迹要是捅出去了,准能让他翻不了身。还有.......”   陈柏半张脸露出的表情有些微妙,环视了一圈众人,才尴尬地说:“那个,叶公子长得太好了,被他惦记上了。”   屋内一时陷入静默,门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,席卷落叶吹向远方的声响都刺耳得惊人。   在看不见的地方,林绍的拳头握得紧紧的。   周子健轻轻咳嗽了一声,说:“今天就到这儿了吧,大家都去歇下吧,别的事明日再说。”   而后示意林绍留下。   等到那人两人上楼后,周子健才皱着眉说:“我,打听到一些关于你母亲的事。”   前几日,周子健路过一个朋友的布庄,恰好碰上了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青年妇人,站在布庄门口撒泼,说这是个黑心店,自己新买的一匹布上有个碗大的窟窿。   布匹卖出去之前都会有检查,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。但那布庄老板是个软脾气,不想因和这妇人纠缠,影响了其他客人。给她退了钱,布匹也不要了,只要求她以后别来了,那青年妇人这才满意地走。   布庄老板见到周子健,免不了要吐槽一下这个妇人的恶行。   那青年妇人的家境并不拮据,婆婆在张家服侍夫人,丈夫在张家的商队里管马车,连自己的小女儿服侍着张家小姐。只是她自己好逸恶劳,不肯认认真真做差事,反而将钱财挥霍在胭脂水粉和布料上。又爱贪小便宜,这街上的十家店铺有七八家她都去闹过,必要得点小恩小惠才肯离去。   周子健听后,找到那青年妇人家,塞了一袋钱,打听张家的事,那青年妇人眉开眼笑,知无不言。   “那青年妇人说,你母亲正是林家出事的第五日来到张家的,她记得清楚是因为那日正好是她出嫁的第三天,一大早她婆婆就被叫去了张家。”   “从那日以后,她婆婆就住在了张家,随身侍奉你母亲。她听她婆婆说,你母亲在床上昏睡了半个月才醒来,一直郁郁不欢。张奎待你母亲倒是十分的好,只是张奎要求她婆婆在你母亲醒来时,告诉她她被人侵犯过。虽然她婆婆知道那不是事实,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对你母亲说,但是张奎把他儿子调到自己的商队里,她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奔个好前程,什么都答应了。”   周子健一口气说了这些,自古以来女子注重名节,被人告知这种事必然会痛不欲生。   “然后张奎对我母亲百般宽慰,让我母亲接受他,与他生儿育女?”林绍冷笑一声,说不定那林家的灭门案就是张奎亲自动手的。   周子健不语。   ☆、第十八章   张家弥漫着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,平日里最爱偷奸耍滑的几个仆从,也屏着气匆匆忙手里的活。   要说这些仆从们,暗地里耍心机打压对头,侍奉讨好主子,都是人精,最不缺的就是眼色。   今儿一早,就看见自家老爷黑着一张脸从柴房走出来,还有那前两日守在门口的人,没听到什么动静就消失了。   然后小姐的睡房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,夫人的劝解声。还没过半刻,那被捧在心尖上的小姐,竟被老爷罚跪在院子中。   他们个个都踮着脚尖走路,生怕弄出点声响被迁怒了,但是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,仍会偷偷交换眼神,或说上几句自己知道的□□。   “天还没亮那会,厨房大娘就发现路边躺了个人,差点没把她吓死。”   “啊?谁死在那了?”   “呸呸,都说是人了,没死!就是前几天被派到柴房去守门那个,耳朵上有颗痣。”   “那是怎么回事?怎么在路边躺了一夜?”   “谁知道呢,大娘赶紧叫人来,哪知路过柴房门口,那儿也躺着一个。”   “哎哟,这冻上一夜,怕是都不行了吧。”   “可不是么。”   这两个小丫头正聊在兴头上,听到有脚步声走过来,才恋恋不舍分头往边上溜。   张奎坐在堂屋里一言不发,已经派人去追了,城门才开不久,就算带人走,也逃不了多远。不过他更倾向于叶筠被人救走后,就藏在城中。   他更奇怪的是,怎么会有人找到叶筠,毕竟西京城里像张家这样的普通生意人,普通住宅千千万万,他们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到。难道是出了内贼?可知道这事的几个人都知根知底,实在让人怀疑不起来。   妇人从屋外走进来,他赶紧站起来,就要扶着她坐下:“夫人,你歇一会,这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,晃得我眼睛疼。”   “月儿是你的亲闺女,你就让她跪在那外面,早上地上不知道多凉,露水这么重,落下病根了怎么办?”妇人用帕子按了按眼角,声音哽咽。   张奎扶着妇人的肩,叹了一口气:“她这次闯的祸实在是太大了,不罚不行。”   “她到底是是怎么了,你就这么狠心?”妇人昨晚是陪着张月睡的,发生了什么事一点都不清楚,问嬷嬷,也是一问三不知。   “你知道她去做了什么吗?她去厨房要吃的,送给那个被关着的账房先生,还给他留一把小刀。这下好了,人没了。”   妇人哑然,她哪能想到这么小小一个姑娘,就有那么大的胆子。   “她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,就敢去。万一那人凶狠,把她伤了怎么办?这次不让她长点记性,下次还犯。”   妇人听了,也知道张奎是比较在意那个被关的人,贸贸然放了人,难怪他会发火。   一咬牙,扑通一声跪下:“是我教导不严,你要罚就连我一块儿罚吧。”   “夫人......你......”张奎忙扶起妇人,承诺道:“再让她跪一刻钟,就让她起来。”   小丫头轻手轻脚走过来,给妇人说:“夫人,外面有个姓林的公子,说要见您。”   姓林,张奎眉头一皱:“传话下去,今儿谁都不见。”   小丫头抬头看了一眼夫人。   妇人有些惊讶,姓林且来找自己的,除了林绍还能有谁。眼带期待地对张奎说:“姓林,应该是绍儿,让他进来吧,我许多年都没见他了。”   张奎只好点点头。   他没见过林绍,但从妇人嘴里听说过,那个当时和月儿差不多大的孩子,现在长成什么样了?那个孩子不一直待在鹿山么?为何会在西京?而且为何会知道妇人在这儿?张奎觉得这一早上,满脑子都是未解的疑惑。   林绍第一次走进张家,院落里打扫得干干净净,两棵广玉兰的叶片不畏秋寒,仍然绿意葱葱。   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那,正对着厅堂的大门,手背在身后绞着手指头玩,时不时不安地挪动一下,把身体的重心往后压。   他站在那,看着妇人从厅堂内出来,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,呵,原来早就打过照面了啊。   张奎见了他,一愣,显然是认出他了。   “娘,我膝盖疼......”一见有人出来,张月马上撒娇,只盼着母亲心软,免了她的责罚。   “去把小姐抱起来,送回房去。”张奎给身后的丫头说。   妇人越过张月,难掩惊喜,对林绍说:“绍儿怎么来了,前几日还去客栈找过你,子健说你已经回鹿山了。”   林绍嘴角勾着笑,瞥了一眼张奎,回答道:“上次见面太匆忙了,都没有问张夫人过得好不好?这次还有些事要告知张夫人。”   上次见面时说的告别的话,令她几个晚上都没睡好。这会林绍主动出现在她面前,说的话虽然不亲昵,妇人却自觉母子关系缓和了不少。   “绍儿,这是张叔。”妇人带着笑意介绍张奎。   张奎有些尴尬,却不能当着妻女的面发作,点了点头。   “大哥哥,你是来找我玩的吗?”张月扭着身子要从丫头的怀里挣下来,这会膝盖也不疼了,跑到林绍面前仰着头问。   “今天还有事,不能陪你玩。”林绍捏捏小姑娘的脸。   张月瘪了瘪嘴,有点失望,不过她马上又问:“那你忙完了,可以陪我玩吗?你见过波斯猫么?我家有一只呢!”   林绍笑笑应了一个好。   屋内只有妇人和林绍。   “我想要拿走父亲的玉箫。”林绍一开口便提了这个要求。   那玉箫是林二送她的信物,两人浓情蜜意时也曾说,这把玉箫以后要赠给儿子最爱的那个人,让那两人也能如他们那般恩爱,永远不分离。   只是那曾经相爱的两个人,一个已化成一抔黄土,一个已嫁作他人妇。   出事以后,妇人便将这玉箫挂在墙上,当个念想。   “绍儿是有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?”妇人掩饰胸中的酸楚,问道。   “是的。”   “母亲可以见见她么?”妇人将玉箫递给他,虽然知道希望不大,但仍怀有一丝希冀。   林绍并不接这个话题,将玉箫放入怀中,神色冷淡道:“子健师叔,一直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,为何张夫人执意不肯说出?”   林绍看妇人神色躲闪,心里也不好受,但他仍开口说道:“是因为张夫人根本就不知道林家十几口人一夕丧命,还是因为有人哄骗了张夫人,让张夫人觉得自己已不配回到林家。”   妇人听了这话,一怔,喃喃说道:“绍儿,我起初是不知道,我以为你父亲带着你回鹿山了。”   “起初是不知道的?是谁告诉你父亲带着我回鹿山了?除了我被师父找到了,林家十几口人无一幸免。”林绍忍不住质问。   本来已经决定把这件事放下了,只是叶筠被绑后,反倒牵扯出往事,那些零零碎碎的证据全部指向张奎。他怎么能原谅自己的母亲,与一个疑似杀害自己父亲的人生活在一起?   “张夫人怕是从来没想过,自己的枕边人,才是当年真相的知情者。”   “不......不是他的......”妇人摇摇头,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,张奎是救过她的。   林绍冷笑一声,说道:“当年张夫人初来张家,被告知的事,张夫人不妨好好问问服侍的嬷嬷?或者亲自问问张奎,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。”   “此外,张夫人的丈夫,为何要去绑叶家小公子。叶家小公子的父亲原是朝中大臣,叶家也已迁往南阳郡,与张家没有任何牵扯。”   “叶家公子?你是说叶家公子被绑在这?”妇人难以置信,被绑且逃走的不是个账房先生么?   “看来张夫人还不知道,叶家小公子被绑是因为,传言他手中有可以扳倒朝中某位的证据。这实在是令人惊奇,张家不是做生意的么,为何会掺和到这事中来?”   妇人一颗心渐渐冷下来,夫妻相敬如宾,女儿乖巧可人,虽不是大富大贵,但生活尚算殷实。这么多年被粉饰的安稳下,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。   “只要查出真凶,林绍我必手刃仇者。”说完便起身离开了,只留妇人一人坐在那。   “你都同母亲说了什么,我在这等了你好久了。”   刚跨过门,小姑娘就跑过来同他说话。   手背在身后,装模作样地说:“你把手伸出来,我给你好东西。”   林绍将手摊到小姑娘面前,两颗带着暖意的核桃轻轻巧巧就落进他的手心里。   小姑娘用迫切的,想要的到表扬的眼神看着林绍。   “谢谢你,可是,我今天没有办法投桃报李里哦。”林绍笑着说。   小姑娘摇摇头,毫不在意地说:“那你下次来的时候,记得给我带就好了。面人也好,果子也好,我都喜欢。”   张奎还站在院中,背着手,盯着一棵广玉兰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林绍经过他身边时,略略停顿了一下。   “叶家公子,是我带走的。你们要再敢动他,连着十几年前的命案,一起算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预计再写一两章就完结了。 越写到后面,越觉得清汤寡水,情节也不抓人,真是一件悲伤的事啊。 谢谢能看到这儿的小天使。   ☆、第十九章   是夜,华灯初上,客栈等人正在用饭。   大梁从门外走进来,对周子健说:“掌柜,外头有个要饭的,我给拿他拿两个馒头吧。”   “厨房不是还有热汤么?也给盛一碗。”周子健眼皮都不抬一下就吩咐下去,可见这客栈经常有人来乞讨。   “师叔,这西京城里那么多要饭的,一个个都来,岂不是要吃空你?”林绍随口问道。   “来乞讨的,大都是缺胳膊少腿,没法过活的,不然谁能扯下脸面接受嗟来之食?”周子健笑笑,并不在意。   出去了一会的大梁又进来了,手里还拿着着一块玉佩,说:“外面那要饭的说,用这个和掌柜换点银两。”   周子健接过那玉佩看了看,因为对玉器不了解,倒没看出什么,转手递给叶筠瞧。   “这个应该是前朝宫中的遗物。白玉玉质温润,适合镂空雕成饰件。镂雕的是一只雄鸡,羽毛线条流畅,脚踏祥云,正是前朝风行的设计。”叶筠细细打量着手中之物。   “那不是很贵重?”周子健有些疑惑,这么贵重的物品为何会在一个行乞之人的手中。   “足够买下十个这样的客栈。”叶筠大概估了个价位。   站在旁边的大梁听得瞠目结舌,小小一个玉佩就这么值钱了?连周子健让他去把门外那人请进来,呆立了半晌才挪动脚步。   大梁身后跟着一个约莫十□□岁的少年,一条腿似乎使不上力气,拖着走。衣服破烂不堪,一张脏兮兮的脸上,只能勉强看出有一双柔媚的丹凤眼。   “你这玉佩太贵重了,还是自己收好吧。”周子健示意那人坐下,将玉佩放到他面前。   “嘿,你要是实在想换钱,怎么不去当铺当掉。”林绍见他挺可怜的,有些疑惑。   “当铺老板,要么不识货,要么见我穿着这一身,只把价往低的压,好贪了去。”这人倒是有一副好嗓子,一句话说下来,如流水击石,微风拂叶,不觉让人动了恻隐之心。   “你这玉佩要是来头正当,我可以介绍你去城东的贾记当铺,只是他那的规矩是死当,不过不会坑蒙你多少。”周子健想了想,才说。   那人感激不尽,就要站起来给周子健行礼,起身间看到叶筠的脸,脱口而出:“叶公子?你是叶公子?”   叶筠在灯光下仔细辨认了那张脸,却没有一点记忆。   “我们可是见过?”   “叶公子未曾见过我,我却曾在张府见过叶公子的画像。”   这个人原来是戏班的,被班主送到张府去给张大人唱戏。那张大人的癖好古怪,他在帐内做那事,帐子外头还要有个人给他唱戏助兴。   一日张大人酒喝多了,就揽着他往床上倒。   这人虽是唱戏的,却也铁骨铮铮,哪肯雌伏人下,誓死不从,张大人一怒之下便叫人将他腿打断,扔到府外去了。   断了一条腿,哪还能登台唱戏,又无钱财,只能日日在街头乞食。身上唯一值钱的,便是那块曾跟随戏班去宫里唱戏,得到的赏赐。要不是实在饿得慌,且无钱添置冬衣 ,怕熬不过这个冬天,怎么也不会把这玉佩拿出来。   “他那房里挂了很多家公子画像,时常说,要将那些画像中的人都收入房中,呸,无耻。”那人恨恨地说道。   “那张大人还时常请恭亲王来府里听戏,狼狈为奸。”   “恭亲王的势力是当今圣上最为忌惮的,向来不允许群臣与之结交,何况从未听人说过,恭亲王会去张府。”叶筠父亲在世时,有时会在家中提些朝中之事,他略有耳闻。   “因为没人知道,张府有一条通往恭亲王府的地道。那张大人还利用职权方便,在南边为恭亲王招兵买马。”那人冷冷地说,他曾把这些话散布到市井中,很快就遭到殴打和威胁,也无人相信。   “这话说出去可都是要掉脑袋的,你如何得知?”林绍皱着眉头,他不得不怀疑一个小小的戏子,如何能得知这等机密。   “酒色令智昏,那些道貌岸然的人,在床上可是什么都能说,十分中有七分假,必然也有三分真。”这人怕是有想起,在帐外唱戏的光景,一脸嫌弃。   “一旦坐实他与恭亲王有牵扯,那张大人就算有十张嘴也说不清,只是这如何能让当今圣上知道呢?”周子健想,这绝对是扳倒张大人最好的机会。   “掌柜,你让林绍潜到皇宫里给皇帝说呗。”大梁在旁按捺不住,给众人出谋划策。   林绍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大梁,实在想给他泼盆凉水,以为皇宫是后院的厨房啊,谁都可以进么?   “皇宫禁卫森严,哪是人随随便便就可以潜进去的。”叶筠被大梁的提议逗得想笑。   “不过,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。”   张家的沉闷气氛一直延续了一天。   一点如豆烛火,只能照亮一小块地,妇人独自一人跪在佛堂前。   “夫人,这么晚了,你怎么还在佛堂?”张奎走进来关切地问。   “佛是真语者、实语者、不狂语者,事实是怎样是怎样,不增不减半分。但他从来都不说话啊,我那么敬他,日日为他抄经,他洞悉了谎言,却又不告诉我。”   “夫人,你对菩萨的心意这么虔诚,菩萨都知道呢。”张奎避重就轻地。   “不,菩萨在惩罚我。当家的,你敢在菩萨面前告诉我,你从来都没骗我么?”妇人仍直直地跪着。   张奎沉默不语。   “你哄骗了我多少事?你早就知道林二死了是吗?我醒来听到的那些话,都是编造的是吗?被绑的哪是账房先生,明明是一个公子哥。而你,从来都不是普通的生意人是吗?”每说出一句,妇人的心便如被刀划了一道。   “是。”张奎低低地应着。   “你为何要这样做,我恨不得你去死!你害林家家破人亡,你害我与绍儿分隔两地,你害我嫁给我自己的仇人,还给仇人生了一个女儿!”妇人方才还挺得直直的脊背,倏地一下软了下来,伏在蒲团上放声大哭,口不择言地骂道。   她这十来年得到的快乐,顷刻间变化成了泡沫。在仇人家的佛堂里,给已被仇人杀害的人祈福,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。   “芷容,你听我说.......”张奎企图靠近妇人,妇人将他一把推开。   “当年我并没有参与到张大人那件事中,只是正好去找他报信。那时我正好看到你......看到你被几个侍卫抓着,求张大人把你送给我,我便发誓一生都对他忠心耿耿。”   “你若是未参与那件事,你为何要隐瞒我?我们毫不相识,那你为何要救下我?救下我后,为何要说那种谎言?”妇人根本不肯相信张奎的话,一字一句地追问。   “因为救下你之后,你昏睡了半个月,醒来后为了不刺激你,才告诉你林家父子还活着,又怕你醒来后去找他们,才编了一个那样的谎言。芷容,我并非有意欺骗你的。”张奎语带苦涩地说道。   “我不会相信你的,你让我死了算了......”妇人伸手将未用的灯台拿过来,尖头对准自己就要扎下去。   张奎赶忙来抢,争夺推搡之间,尖头扎进他的腹部,鲜血很快就染红了外衣。   妇人怔怔松了手,看着张奎倒下的身子,忙跪下用手捂住他的腹部,慌乱地问道:“怎么办?怎么办?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办?”   张奎抬起手放在妇人的手上,轻声说道:“芷容,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年......是我过得最快活的日子......”   滚烫的泪水,啪嗒啪嗒滴落在张奎的手背上,他看着妇人松开双手,对他说去给他找大夫,一片白光中,只看见妇人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。   他想,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妇人,当时为何要救她了。   记忆里是一个阳春三月,他裹着破棉絮和几个流浪的乞儿,窝在一个商铺的墙角下晒太阳。春光明媚,柳絮儿随风飘来荡去,大街上来来回回行走的人,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颜色艳丽的新衣,都要把那些开得正好的花儿比下去了。   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姑娘,提着一个小小的篮子,在他们碗里各放了一个馒头和五个铜钱。   笑着对他们说:“我爹说你们在这儿挡着我们做生意了,给你们点铜钱,你们拿着就去找点活干吧。年纪轻轻,有手有脚终会出头的。”   乞儿们端着破碗,嬉笑着走远了,也不怪人说他们挡着做生意,只说那家的姑娘长得可真美,比枝头那桃花还要好看。   “我以后,要回来娶她。”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。   可真等他借着几分不怕死的胆量,得到了张大人的赏识,终于不再需要为温饱奔波时,重回故地。那家铺子已经不知道易了多少任主人,变成了一家酒馆,无人的酒馆,老板喝的醉醺醺的,在他面前也放了一碗酒,与他絮絮叨叨,可最终也没说出,铺子最初的主人到底去了哪里,那家的姑娘是不是已经嫁了人。   我们相识的时间那么早,只是你不记得了。   ☆、完结章   万物收藏,归避寒冷的节气是立冬。   这日皇帝会率领文武百官到北郊的祭坛去祭祀,给祖宗供奉刚刚收获的时令佳品,以尽为人为孙的责任和孝道,同时感谢今岁上苍的眷顾,并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。   而普通老百姓,则会穿上新衣,热上新酿的酒,包好饺子,大鱼大肉摆上桌,悠悠闲闲地过上一日。   叶筠一直遵循着“君子远庖厨”的古训,怎么也不肯靠近杀生做饭的地方。林绍却不在意,非把他拉到厨房内,让他看着自己包饺子。林绍包饺子的技术并不高明,一个个饺子歪歪扭扭,立不起来,但却自得其乐。   “叶小公子,你脸上有面粉。”林绍盯着叶筠看了几眼,煞有其事地说。   叶筠有些困惑,自己明明没有动手,怎么会沾上面粉呢?用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,问:“还有吗?”   林绍挑眉一笑,放下手中的饺子,认真地说:“还有。”   说完,用沾满面粉的手轻轻抹过叶筠的鼻尖,靠近他的脸,暧昧地说道:“看,鼻子上有一大块白,我来帮你擦干净。”   两人鼻尖堪堪碰在一起,叶筠的红唇正引诱着他往下亲。   “叶公子,叶公子,你在哪?”大梁的声音远远就传过来了,还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。   林绍赶紧低头在叶筠唇上一咬,用舌尖舔过他的鼻头。在大梁来之前迅速分开,仍摆弄着那几个奇形怪状的饺子,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   “......”叶筠面红耳赤,对这人真是没了办法。   “师叔让你买的香料呢?跑那么急,后面有野狗追?”林绍毫不客气的调侃他。   “我可是带了个大消息回来的,保准你们想听。”大梁满脸得意,一副你们快问我啊的表情。   “......”   “......”   “咳咳,今儿不是皇帝带着人去祭天吗?不知道张大人犯了什么禁忌,皇帝大发雷霆,说要抄了他的家。然后毫不意外地,发现了那条地道,再加上群臣的弹劾,天皇老子也保不了他了。叶公子,你找的那人到底是谁啊?简直大快人心啊。”大梁拍着胸脯,幸灾乐祸地说道。心中寻思着,这也算为那跛脚戏子报了仇吧。   叶筠和林绍相视一笑,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了,并未解答大梁的疑问。   夜里两人倚在窗边喝酒,皓月当空,醉意朦胧中,竟觉得那白色月光如同积雪,覆盖屋顶,覆盖庭院里树,覆盖空无一人的大街小巷。   “早说要送你的。”   林绍将玉箫递给叶筠,有些感慨地说:“这是我父亲曾送给母亲的信物,是要传给儿媳妇的,现在就给你了。叶小公子,你可以好好保管。”   叶筠面色一红,点了点头,又问:“林绍,你会去找他们吗?”   “不会,何况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”   说完夺过叶筠的酒杯,拉住他的手腕,就把他带到身边,让他背靠着自己。   “以后,我就只有你了。”林绍叹了一口气,有些不察觉的委屈。   梧桐巷里的张家,一夜之间,人去楼空。半个月后,才有一个货郎给林绍带了一封信,信中十几页纸满满地写着张大人的罪证,只在最后半夜寥寥数笔,写了当年发生的事,并希望林绍不要再对张奎心生怨恨,却丝毫未提他们去哪了。   叶筠抓住他的手,与他十指相扣,轻轻说道:“我会一直陪着你的,无论天涯海角。”   “嗯,我们先回举人村,去看望你母亲,然后我带你去鹿山,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,最后呀,我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却此生。”林绍干巴巴地叙述着未来的生活。旁人听了这话,怕是半点兴趣都没有。   叶筠却兴致勃勃,说:“古人常寄情于山水之间,我们也要去游历名山,寻一些前人的古迹。”末了,还带着疑问:“那我们要是没钱了怎么办?会不会穷困潦倒呢?”   “没钱的话,就挣够盘缠再上路。叶小公子可以去当个教书先生,而我当然可以去山上打猎换钱。不过,要是不想当教书先生,那就待在家中也好,我会喂饱叶小公子的。”   “呐,叶小公子,你现在饿不饿?”   林绍用用鼻尖蹭着叶筠的后颈,问道。   “唔......”   鹿山的二弟子竟要学山野村夫去打猎,还甘之如饴。   此时的鹿山,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。   “大师兄,我听师父说,你明天要下山啊?”   齐婉婉站在宁飞宇的房门口,低着头,慢吞吞说道。   其实她想说的是,我刚听师父说要去提亲了。虽说自己平时好像对他并没有什么感觉,可是一听说他要去娶别人,不禁思绪万千,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。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要问清楚。   “嗯,下山一趟,不过五六日就回来了。你是要我给你带什么东西么?”   “没.....也没什么......”   齐婉婉感觉自己脚下那块地都要被自己碾出一个坑了,怎么也憋不出想问的话。   “婉婉,你到底想问什么呢?”宁飞宇实在受不了他那纠结的表情了,问道。   “我听师父说,你要去提亲了。”   齐婉婉抬头看了一眼宁飞宇,装作若无其事,轻飘飘地扔出这句。   “师父还真是什么都给你说。”宁飞宇叹了口气。   “那么你要去哪家提亲呢?”   “婉婉希望我去哪家呢?”   宁飞宇无奈地想着,自己偷偷爱恋齐婉婉这事,怕是整个鹿山就她一人不知。考虑了许久才做下这个决定,本想缓缓再告诉她,哪知这时,她偏自己跑过来问。   “我哪知道,你不总说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谁知道你要去哪家?”齐婉婉气鼓鼓地回答。   这下好了,小绍哥哥有了喜欢的人,大师兄也要去成亲了,就剩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了。   “自然是去喜欢的姑娘家提亲,可是又怕那姑娘不答应......”   “那姑娘肯定不喜欢你,你去了她们家也不会答应的!”   宁飞宇这句话听起来有些伤感,齐婉婉却一点也不想安慰他,撂下一句话就走。   “婉婉,那姑娘是江东齐家的大小姐,你说她们家会答应吗?”   齐婉婉脚下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,但好在最终稳住了步子,匆匆跑回房间,嘴里只小声嘀咕了一句。   “哼,谁知道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因为文荒才想写脑洞,然而写的是个什么玩意,哈哈哈。 不过还是蛮开心在三月的第一天完结啦。 再次感谢看到最后一章的小天使,给您鞠躬啦~  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 - ★★书本网论坛★★.  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